手寫板：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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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圖：雨希

雨希　作者簡介：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出版詩集《生病了》，現為《Stadt》編委。

1 .

　她喜歡他這樣揉她的頭皮，他叫她放鬆，不要出力，他的手托著她的脖子，讓她整個頭的重量放在他掌上，肌膚與肌膚的碰觸，那麼濕潤與溫暖，始終是從事與手有關的工作，很粗糙的手，實在地按在她的皮膚上。

　她約了他在咖啡室等，他等久了，她一坐下，　　他就拍拍她的頭，一種親密的責備。她在他身邊像個妹妹或女兒。著她選過咖啡後，他又繼續埋首在手提電腦前。她拿出課本溫習，他喜歡她的乖巧與沉靜，他所認識的她。她感到沉悶了，鉛筆在書上描畫他的手，她畫了半個鍵盤，然後細細的畫他的手指，一隻、兩隻、三隻、四隻、五隻，她不用看他的手也能畫，她慢慢的畫，午後的咖啡室很靜好，杯碟碰撞的聲音、機器攪動的聲音都漸漸遠去，遠成一幅圖畫的背景，只有他按著鍵盤的嗒嗒聲，和她的鉛筆在紙上來回的細微聲音逐漸立體，時間在紙上推移，她喜歡這樣。直到咖啡室亮起了燈，她一抬頭，看見他托著頭在看她，他伸手撿走她手背上的髮碎：「想撿走好久了。」他說完繼續埋首工作，嗒嗒嗒的聲音重新響起，她的心裡也嗒嗒嗒的響，那髮碎不知掉落在哪裡。

2.

　他的手指按揉她的太陽穴、耳根，逐次移到脖子後，她清楚這種順序，手指沒移及的地區早已癢癢的，他的指腹停留在後尾枕和脖子上，她閉上眼睛，整個背部都在期待他的手，但她知道他只會把手移開，給她的頭髮沖水，包上毛巾。

　她去一趟洗手間，回來時看見他在結帳，女店員穿著領子略為寬鬆的衣服，正俯身給他帳單，他在西裝筆挺的衣服裡有點侷促。他拿帳單的手指碰到了女店員的手指，他那種忽然沉默的表情，她都看見了，並且懂得那種沉默裡的意味。她拉一拉好校服，走回座位，給他一個少女式天真的笑容，叫他憐惜的摸摸她的頭。她喜歡他這樣摸她的頭，叫她變得很小，小得像甚麼都不懂的小寵物。

3.

　他用毛巾把她的頭髮都包上，左右耳各用一隻手指按著剩餘的毛巾伸進她的耳內吸乾水份。她半躺在皮椅上，正用力弓起著頭部讓他包上毛巾，她總是忘了放鬆讓他托著脖子﹐他的手指伸進她耳內，她甚至想微微地張一張開嘴巴，幸好這樣的角度她正斜斜地望著牆壁，他的手在她的耳內，毛巾的質感比手更粗糙，她忽然想，不知道舌頭伸進去的感覺是怎樣呢？

　應該沒有這樣粗糙的舌頭，但讓舌頭伸進去這個念頭一直在她腦裡演示著，那種濕潤那種熱。她的耳內癢癢的，好想粗糙的毛巾、好想他的手指伸進去多一次，她想再感覺一次乾硬的毛巾接觸到她耳內的水份然後變軟。他把手伸進去是那麼一瞬間的事，在她反覆回想中，她彷彿連接觸到毛巾面上的每一條毛線那種質感都那麼清晰。他的手掃撥著她的髮給她吹乾，熱熱的風一次又一次掃過她的臉，他的手指插進她耳際上的髮間，順著髮根滑到髮尾，手指觸碰她的耳根、她的眼角、她的臉，風吹得她的前髮飛起又拍落在她的額上，拍得她一再眯上雙眼，一定是髮尾拮得她有點刺有點癢。

　他們去看電影，在戲院大堂遇見他的女性朋友，很成熟美麗的一個女人，有著很好的身段，染了寇丹的十隻手指，正符合她心中的女性形象。女性友人帶著五點火紅的手指用了點力抓他的臂，問他何以良久未曾聯絡。他有點驚惶失措，叫她不得不想像他們之間的故事。她望著那些紅色的寇丹，想自己從來沒有主動抓他的臂，都是他來牽她的手、他來拍她的頭。想著臉容上現出了少女獨有的光采，他介紹她作女友，女性友人有點詫異，她給女子一個甜美笑容，女子說「好可愛」。伸手摸她的臉，女子的指腹摸在她的臉上，比起他的要柔軟得多，但也已過了一個女性最柔軟的時期。女子走遠了，她摸摸自己的臉，想自己的手指柔軟像嬰兒。

4.

　他吹乾髮，把她的髮一撮一撮的梳好，給她修剪好髮尾，問她：「前髮有點長了，也修修吧？」她點頭。他兩隻手指夾著她額前的髮，修剪、放下，再夾起另一撮前髮。他的食指與中指在她額前滑過，他的拇指碰觸到她的鼻翼，她想如果和這樣一個人相愛不知怎樣呢？

　他在她身後拿著鏡子讓她看背後的頭髮形狀，她在鏡裡看他的臉，一個陌生的人，她和他之間沒有任何感情的深度，她點了點頭，表示對頭髮滿意。付了帳，推開門，她對他的手再沒有想望。

　看的電影是關於另一個小島上夏天裡的故事，他陪她來看的。女主角明媚得整套電影都帶點藍天白雲的色調，她想這種電影都是拍給像他這樣已長大的人看的。電影中段女主角和男同學在山的背後摸索對方的身體，男主角的手按在女主角微小的乳房上，要她答應不要長成那些恐怖的女人所擁有的那種肉團。她心裡一陣觸動，彷彿有手按在她自己的乳房上，那手可以是任何一個人的，那個髮型師的、那個售票員的、班裡任何一個男同學的，但她決不能想起身旁這個他的臉。她感受到他在旁邊調整了一下坐姿，拉一拉好衣服。她覺得他的手有點黏黏熱熱，叫她感到猥褻。她希望他想著那個有著寬鬆衣領的店員、有著美好身段的女性友人、甚或路上任何一個女人，但決不能想起她。她藉著咳嗽，把手移離他的手，等待電影片段過去。

　她在微光彈跳的黑暗中想望一隻看不見的手，按在她微小的乳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