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這些日子你在西班牙小鎮讀書和跳舞。你在自己的房間跳自己的flamenco。你在尋找身體和世界的關係,尋找身體最美的呼吸和姿態。你有一天回覆電郵,說要讀卡爾特斯(Imre Kertesz)的書——《給未出生的孩子的安息禱詞》(Kaddish for an Unborn Child),我便想起一首遺失了的詩,關於鞋子、音樂、月光和未生即逝的昨日。
卡爾特斯的書,我起初以為自己只看過《命運無常》(Fatelessness),是在長途飛機上看的,看得特頭痛,老覺得機艙也是集中營,香港也是集中營,自己也就是囚禁在集中營的少年Koves,天天學習做浮世順民——我想在電郵中告訴你,他的名字是石頭,那就叫他柯韋石好嗎?
據說《命運無常》、《慘敗》(A Kudarc)、《給未出生的孩子的安息禱詞》是無命運三部曲。Kaddish 是無一字涉及死亡的猶太安息禱詞,已故的阿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有一首詩也叫Kaddish,呵呵,都在超渡自己恍如未生即逝的昨日呢。唔,轉眼又六月了,那就一起給未生即逝的孩子唸一篇Kaddish吧——我想在電郵中告訴你,保重。不要忘了回來還要見面。我們失散太久了。
要是有誰問這位人到中年的匈牙利猶太作家:如果你有一個孩子……他的答案可能只有一個字:「不」。若干年前,他的妻子(現在的前妻)告訴他:她想要一個。他就是這樣回答的。渴望而遺憾的是:「不」,一個最有說服力的字,他老是沉思集中營裡的大屠殺。
我想在電郵中告訴你,原來我讀過《慘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從灰色的文件夾上拿起一塊灰色的石塊,那該是一塊鎮紙的。他的母親問:「這是什麼?」他便說:「一塊石頭。」母親問:「不過你用它做什麼?」他說:「我剛好沒用它做什麼。」母親問:「它有什麼用處?」老人說:「我不知道,它就這麼在這裡了。」
這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叫Koves,《命運無常》的集中營少年也叫Koves,這個匈牙利姓氏譯為中文,意思就是石頭。他的名字是石頭,那就叫他柯韋石吧,他的好朋友叫Szikla,中文的意思是岩石。大談存在主義哲學的Berg,中譯就是山岩。啊,原來都是石頭——我想在電郵中告訴你,保重。不要忘了回來還要見面。安心在自己的房間跳自己的flamenco吧,我們是兩塊失散太久的石頭。
啊,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原來都是石頭,就像西西佛斯不斷推上山的頑石。卡爾特斯說,寫作這行為,猶如推一塊頑石上山:「寫怎樣的一本書,這完全無所謂,一本好書或者壞書——這對本質沒有絲毫的改變」,寫作就被抽去了這慣性行為的創造本質,是一種循環往復的無命運,一份像灰色紙鎮不知為何而存在的苦役——我想在電郵中告訴你,保重。不要忘了回來還要見面。安心在自己的房間跳自己的flamenco吧,跳舞的身體,和心靈,不也是一道一道的逆光嗎?不也是循環往復的無命運嗎?
這世界總有一個接一個如此這般的悖論,如此這般不可克服的不對稱:一邊是朝霞和鮮花,是月光和紅色的舞鞋,是崇高的、創造命運的演說;另一邊,是人體貨物的集體運輸,以高速暢通無阻的運行,如同在毒氣室裡,以最小的能量,讓人體貨物永遠消失。我想在電郵中告訴你,寫怎樣的書,跳怎樣的flamenco,都無所謂。保重。不要忘了回來還要見面。我們是兩塊失散太久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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