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圖片
「但若他覺得我做作，那我為他覺得遺憾，他不能全心擁抱自己柔軟的一部分。說我太自戀，太愛灑狗血？我自戀又怎樣？我關注自己生活又怎樣？」—馬家輝。文：張俊峰
馬家輝在中國內地出版了兩本新書—《日。月》，《明。暗》。這兩本書沒有香港版。接受文匯報專訪時，他開玩笑說，自己正在「梁文道化」。
過去，馬家輝對中國內地的批評和調侃都比較嚴厲，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有成見」。近幾年，他的書，《戀愛無聲》、《江湖有事》、《關於歲月的隱秘情事》、《死在這裡也不錯》，一直到最近的《日。月》和《明。暗》，還有他的專欄，開始擁有越來越多的內地讀者。
記者問他，在內地出書刺激嗎？他反問：「你說的刺激，是指啟發還是好玩？」
兩者都有。一路開車到杜琪峯拍《黑社會》的潮州菜館，他侃侃而談，說到自己對內地的感覺，頻繁用到的詞是「大驚小怪」。
「不像梁文道，他經常進出，已經知道遊戲怎麼玩。書展我上去了一個月，在北京有演講。我看到了很多對梁文道來說一點不新鮮但對我來說很新鮮的東西。比方說，在北京，每一堂我又是主講又是主持，就發問嘛，在香港駕輕就熟，大家都很守規矩，誰舉手，我來點。結果（在北京）不管我強調多少次，他們都不守規矩的，亂舉手亂講話這樣子，一個人在講話的時候下面就搶着插話。我最記得，聊到最後一題沒時間了，我就說，數一二三你們舉手，我沒講完，一，大家就舉手。很奇怪的，同胞同志們，分明說了一二三再舉手，為什麼……結果，有個女生站起來，好像要哭的樣子，說，對不起我等了好久，請給我個機會……然後也不管我批不批准就問了一堆問題。像這種國情，對我來說很新鮮啊。」
他看到很多女生盛裝來聽演講，「你看得出她平常是很純樸的，這次卻穿高跟鞋，走路都不自然的，你不知道是為了梁文道盛裝而來，還是為了我盛裝而來（笑）。」
“曹仁超的感受我完全可以理解。”
讀者的回應，既新鮮，對於寂寞的香港寫作人來說也是種鼓勵。「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對寫作人最殘酷的對待不是批評，是冷漠。（在內地）遇到的讀者回饋，多到一種程度，已經是另外一種遊戲，不是大和小的區別，不是說大陸的讀者多，香港的少，版稅多少，而是已經到另外一種模式，就像本來是茶餐廳的，已經變成另外一種吃的方法，可能是酒樓，可能是餐廳，那種方法已經很難對比了。」
今年曹仁超的《論勢》簡體字版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短期內飆上了中國內地暢銷書榜首，據本港周刊爆料說，曹仁超在報館裡興奮得大聲叫：我的書賣到了大陸NO. 1！
馬家輝說，他理解曹仁超的感受。
「你注意到嗎，我的《日。月》和《明。暗》沒有香港版，《日。月》是我留學時候的專欄，按理說，不管說市場還是感情來說，都應該在香港出，當年追着我這批稿子的香港人，今天都是三十多四十歲，很多都是受我很大的影響的，很多很多。」
但是。
「你對比的話就知道，很簡單，回報—有形無形的，有形的不一定是講錢，因為除非像梁文道那樣賣到十多萬，曹仁超的賣到五、六萬，不然像我們這樣只能賣到一萬兩萬的，也沒有多少錢，吃幾頓飯就沒有了。OK，主要是你的書，有形的是你的書品質做得很不錯，比如我在香港最初出的那兩本，《戀愛無聲》、《江湖有事》，後來北京三聯出簡體字版，再重新編輯的過程裡面，嚇了我一跳，他們把我的書每一頁都找出非常嚴重的錯誤，沒有一頁沒有錯字—香港版。」
「大陸版可以把你的書做得沒有錯字。當然我也知道大陸有的書做得不好，不過三聯是很好的，當然要校對嘛，校對的時候回報這麼美妙。然後打書的時候，有兩個人陪着你，去做海報，做試讀本。在北京和上海，當時還沒有做出來，做了一個試讀本，兩個人陪着你去做演講，安排媒體訪問會，這種service，這種服務，不是在香港出書可以給你的。所以，相對的，香港書賣個幾千本已經不錯，那種寂寞感在香港每個寫書的人都感覺到，沒人理你，不管是好是壞，種種考慮，除非你坐在家裡什麼都不用做，否則真的懶得去談判，去弄，所以曹仁超的感覺我完全可以理解，不單是理解，也自己在去做。」
用他的話說，就是「梁文道化」：離開香港，去內地尋找更多的讀者。
“與其說我那些文章是批評上海的不長進，不如說批評我自己大驚小怪。”
馬家輝的《日。月》裡，從美國的留學生時代寫到最近去上海、蘇州的經歷。他經歷了短短幾天，已經看到上海很多光怪陸離的事：一走出國際化的機場就能感受到的破敗，冰冷的服務態度，街上為小事就打架的司機。
被記者問到對上海的基本感受時，他先說好的。
「我們知道一個城市有它的生命，生命力是不容易抹殺掉的。上海的生命力的厚度很多方面和香港是很像的，它比香港更好，有整個中國大陸作後盾，所以它的生命力厚度比香港更高，所以很容易跳出來跑出來的，特別是這幾年它的經濟規模，在全球經濟裡是個很重要的城市，我們不要忘記1940年代，日本人把上海叫做『東方魔都』，是全球經濟的一個engine。所以我能share普遍香港人的心態，為什麼香港人知道？因為我們走過這條路—國際金融，人才，我知道只要走對這條路，它的能量就很大，這是一個。第二，香港沒有其他東西。中國其它很多城市和上海比的時候，比國際觀比金融，它會說，yes，上海國際化全球化很厲害，但我們有什麼是上海沒有的。但香港有什麼是上海沒有的呢？越來越少，比如說法律制度言論自由，但也是我們也越來越擔心的。香港一直以來讓大家可以生活得愉快舒服的東西，上海也開始有了，可是香港在這個部分以外的東西越來越萎縮。」
理性層面的讚揚到此結束，經驗層面的調侃開始。
「我對上海有些大驚小怪。夜晚從機場出來，繞一個大彎，就有幾個男人（問要不要租車），像鬼一樣，周圍黑麻麻，巴士站的售票亭冷冰冰。我以為你在軟件上一定能match到那種東西（硬件建設），但沒有。在那裡出租車橫衝直闖，與其說我那些文章是批評上海的不長進，不如說批評我自己大驚小怪。」
他在上海沒多停留，但也一天之內看到六七次人吵架。「開車好好笑，旁邊兩輛車擋路，那個車主二話不說，停下來，上去拉開門揍他。我的媽啊，我之前還和女兒開玩笑說，你看這個人可能要去打他……結果真的去揍他！被揍的人也很好笑，說了兩句就開車走了，他們臉上的表情說明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
「我記得大陸有句話說，你在中國住一個禮拜，你就想寫一本書；你在中國住三年，你反而幾乎一篇文章也寫不出來。這種感覺來描述我的遊記是對的，我匆匆忙忙走馬看花，反而回來敢寫，說好聽是因為我有fresh eyes，很新鮮，沒有麻木，說不好聽就是大驚小怪。你住了三年，不是不敢寫怕被揍，而是你看到最好的東西，也看到最壞的東西，看到最白癡的東西，也看到最有深度的東西，你不知從何說起。」
“說我太自戀，太愛灑狗血？我自戀又怎樣，我關注自己生活又怎樣？”
馬家輝的書，在內地受歡迎，同時也有人批評，他全看在眼裡。
「龍應台說中國是部大機器，她說錯了。中國太大了，哪是一個機器？任何一個圈子，都能找到相對應的讀者。說我文縐縐也好，灑狗血也好，我相信大陸肯定有一群人非常討厭我。看到有人讚揚你當然很高興，更好玩的是看到罵我的人，有時候真的看到笑起來。罵我的東西裡面看得出來，有一群人，男人，說—『寫這些生活瑣碎幹嘛？當然要寫國家大事。』他們期待你文起八代之衰，完全從實用的角度來定義文章。前幾個禮拜網上有個人罵我：『《死在這裡也不錯》，他媽的騙我的錢，都不是介紹這個城市的風土人情，都是寫他自己的事。』對遊記，他們心中只有一種定義。」
但也有一些人說，喜歡馬家輝的風格，卻又不喜歡他太關注自己。
「那就不要看啊。對這種人我沒有太驚訝，我很努力去理解他。我覺得這種反應，很大一部分是那個讀者不理解自己、不承認自己。如果他沒有一些和我寫出來的相近的話他不會喜歡我，但若他感到做作，那我為他覺得遺憾，他不能全心擁抱自己柔軟的一部分。說我太自戀，太愛灑狗血？我自戀又怎樣，我關注自己生活又怎樣？」
他覺得遺憾，中國內地出版有限制，否則，讀者就可以看到他的《在廢墟裡看見羅馬》，看到他硬朗的一面。「我尊重，但我也覺得可憐，因為他們沒有辦法看到全部的馬家輝。」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