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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9月17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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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寫板:短恨歌


http://paper.wenweipo.com   [2010-09-17]     我要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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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心曼(作者簡介:草莓派,脆弱但絕對美麗。只愛陌生人,只迷戀文字。)

(一)

S:

 來不及悲傷,我便掉入哀悼L的滑稽圈套中,這與大多數人突然因MJ有了個聚餐;或因穿著McQ在Times Square招搖,被星探發掘,本質上是沒兩樣的。

 別誤會,L不會是一隻當你我晚餐時,淘氣地跳上餐桌,把草莓蛋糕Cream點在濃毛上的性感小東西。它並不存在於你的想像裡─你的潔癖,它被趕走,L不情願在街頭獨唱:「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流浪遠方,流浪……」

 L,只是一位經常流連在Kubrick Caf的老男孩。

 L喜歡南音,就是那種你我都有點生疏但好奇的:「涼風有信,秋月無邊……」

 L存在於我的想像裡─L是駝背的地水南音樂師,逢星期六會在廟街賣唱的;或者L餓了,會獨自一個坐在美都餐廳一張靠窗的方桌,寫寫新的南音曲子,哼哼《客途秋恨》……

 但到現在,我仍無法確定遇見L,是否一場生命的幻覺。

 但我會記得,L拍拍我的肩,低沉地在我耳邊說:「我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只是組了個南音獨唱團。」

 L像從霧都跑出來的英國紳士,黑色風衣,雨天也不帶一把傘。他戴一頂格子海盜帽,背有點駝。L左手拿一把二胡,右手總拿不同封面的書,最後一次拿的是陳冠中的《盛世》。

 年紀─嗯,是L的謎,他從不會告訴我。我猜測L有七十歲左右。我倒希望L再老點,這符合我對南音的想像。

 L引起我的興趣,並不是因為L,而是因為Kubrick的M。

 我的朋友M在L的咖啡裡擠了一丁點的Wasabi,因她過分用力,而發出奇怪的笑聲,笑聲引起我的好奇。

 M把咖啡送到L的桌邊。

 「該死的L,上次的咖啡我請他,他還欠我五十塊。不過是過氣的地水南音樂師,我不該同情他吧?」M氣憤地問我。

 每次,L都坐在角落那老位子,桌子上放了杯M給的咖啡,他早就喝完了,但他不會再點別的,我肯定。

 他在位上想東西,一坐幾小時,直到M走過去和他說:「南音先生,我們就要打烊了哦。」

 L站起來付錢,動作優雅,挑不出毛病,沒有脾氣,令我好奇。

 他甚至說:「親愛的M,再見。」難道L喝不出他的咖啡裡有Wasabi的味道?

 Kubrick的店員們,只要遠遠地看到L走過馬路,就會大驚小怪地交頭接耳:「南音先生又來了。」

 每個夜晚都過分漫長。

 今晚我在聽方大同的《南音》,本來想聽一聽《客途秋恨》,但聽N說夜晚聽那樣的歌,會把靈媒都引來,我在寫作,拒絕有靈媒打擾我。

 今晚,L又存在於我的想像中。

 我開始想像他和我一起喝咖啡、談南音、談寫作、做個朋友,或者L開心地表示要當我研究院南音研究的重要證人……

 但十二點鐘聲一響,我才知道自己搞錯了地點,也搞錯了時代。

 D說:「E,你知道你和作家董啟章不是同代人,你對南音一點也不懂。」但我喜歡方大同的《南音》,我有我的方式。

 像今晚我便企圖把L帶到我的想像中。

 但現實中,我已在幾個月前開始跟蹤L的行動。

 就當是為了研究院的南音研究計劃也好,也許更多的是個人偏好的藉口吧?

 我只是想了解L多一點。這樣的一位過氣地水南音樂師的生活方式是怎樣的?L和香港掌故裡的人物有沒有重疊的可能性?也許更多姿多彩,也許更落魄不堪?

 自從第一次見到L,我便對L產生以上這些莫名的想像。

 L每晚七點都會來Kubrick,九點半走。從第一次開始,我便開始跟蹤L,算上來已有十幾次了。

 今晚,外面莫名其妙下起雨來。我突然再次想起L,他沒有帶傘吧,冒出這樣的念頭讓我覺得自己很可笑,我應該是冷漠無情的,不是嗎?

 我記得跟蹤L的最後一次,我一邊跟蹤一邊跑到隔壁便利店裡買抹茶冰淇淋,打算吃完就結束這樣的無聊遊戲吧。

 但當我站在門口時,突然聽到身邊有人叫我:「E」。

 E是我在咖啡店裡用的英文名字,我跟所有Waiters一樣起了個俗氣的英文名字,它和Kubrick的文藝氣息,似乎有點格格不入,但這樣更容易讓來這裡的文藝愛好者記住我們,包括L?

 但我和L只交談過兩次而已。

 我記得第一次,L拍拍我的肩,低沉地在我耳邊說:「我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只是組了個南音獨唱團。」

 我也記得第二次,L微笑地說:「E,直覺上,你也喜歡南音或寫作吧?你是個有趣的女孩哩……」

 回到跟蹤L的最後一次吧,我被L發現了,不妙。

 我無法想像這跟蹤因為L出現在我面前而化為烏有,雖然我本打算結束這場無聊的遊戲。真的是L,也許L一早已知道我跟蹤他吧?那L為甚麼不繼續,而要打破這種局面呢?

 這時的L盯著我看,我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要在酒樓演唱南音,你有興趣來嗎?」他的聲音很柔軟,令我想起那個時代的大老倌,或者戲子的口吻。

 但這種時光倒流的快樂,明顯與太年輕的我格格不入,雖然我對L有莫名的好奇心。

 我和L就這樣警覺地對望著,彼此嗅著對方身上的氣味,想要知道對方是不是跟自己同類。一樣喜歡穿風衣,一樣喜歡喝咖啡,一樣喜歡南音,一樣手上喜歡拿著一本書,一樣的舉止優雅,一樣的喜歡寫作。

 我們的身上都有同類才會散發出來的氣味,但這種氣味令我感到厭惡,突如其來。

 也許我總是在發現同類的同時,便失去了解同類的興趣吧?

 我於是不知所措地指指遠處,故意說:「我的男朋友還在那裡等我呢!」

 L,有點傷心地,點點頭,優雅地走開了,和我說:「E,那再見吧,我只是覺得你很有趣,想和你交個朋友罷了……」

(二)

 就在那天以後,我開始樂此不疲地看著M的惡作劇。我故意要讓大家都知道我討厭L,反正大家都不喜歡L。

 「L,那個不合時宜的老男孩,應該還是個老處男吧,哈哈……」(「涼風有信,秋月無邊。思嬌情緒好比度日如年。」)

 「真懷疑L在酒樓賣唱,到底有沒有收入的?為甚麼連杯咖啡錢也可能付不起呢?趨附風雅的南音騙子……」(「小生繆姓蓮仙字,為憶多情妓女麥氏秋娟。見渠聲色性情人讚羨,更兼才貌的確兩相全。」)

 也許L是有點可恨的,因為他寒酸,從來不給小費,從來不點超過五十塊的東西。Kubrick的客人在外面排隊時,他依然霸佔著一整張沙發,手上拿著一隻筆假裝在填南音曲子,十分造作地哼著《客途秋恨》:「今日天隔一方難見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涼天。你睇斜陽照住個對雙飛燕,獨倚蓬窗思悄然。 」

 L明顯搞錯了時空和對象─年輕人都很少有耐性,有文化知識。Kubrick不是妓院、煙館、茶樓,雖然說不定一百年前它是。

 但,我唯一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來往的人群除了互相交換奇異的眼神,還有對L不懷好意的評論外,似乎他們對《客途秋恨》缺乏欣賞力。

 奇妙的,我總會和L不期而遇。

 偶爾在馬路上看到一個人走路的他,神情恍惚,行走緩慢,好像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任何路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猜測L一天的日程─大約就是醒來,填南音曲子,寫不出來,就到外面走動,或者來Kubrick,喝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呆到夜晚九點半,然後到酒樓賣唱,回家睡覺,一天便也結束了。

 像老式懷錶,L的生活軌跡便是如此重複。

 我不得不承認,L和香港掌故裡述說的南音師氣質相近。

 我一度以為L應該是天生盲眼的南音樂師;L和馬師曾、朱頂鶴、譚伯或白駒榮是老朋友;L每天在香港電台唱南音,在文化中心或大會堂一類的大雅之堂獻唱。L會即興地唱《霸王別姬》、《女燒衣》、《男燒衣》(燒到芽蘭帶,與共(魚+旁)繡花鞋,可惜花鞋繡到美麗咁精乖。妹呀,芽蘭帶小生親手買,我應承兩月就帶妹你住埋。)

 但L不是,這令我對他產生抱怨心理,彷彿研究院的南音研究計劃就是因L而延遲了進度。

 所以,後來每次L一來Kubrick,我便放方大同的唱碟,把唱片機的按鈕放到最大聲,不斷地重播方大同的《南音》:(喧嘩酒家中擁擠的小巷中/他拉著等待著誰為他而動容/音樂沒人懂/打賞要人懂因為他真的很窮/漆黑北風中飄渺的燭光中/他想他總能為人們奏出彩虹……)。

 我偶爾瞥見L在看我。

 他的目光──不解、無奈、傷心。

 L彷彿不明白,一個明明應該跟他一樣的人,為甚麼要和他作對。

 我假裝無視L,因為對L的好奇,令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時光倒流七十年》的老女人,或是《呼嘯山莊》的那個徘徊窗外的女幽靈。

 感覺太蒼老了,這種沉重的不合群,令我本能的反抗起L。

 T聽完這想法,嘲笑我:「你不是因為研究院的南音研究計劃而來Kubrick兼職的嗎?L絕對是個好的研究對象,你對L太絕情了點吧?」

 我告訴T:「但L與研究扯不上關係呀。關於南音資料,我隨便到Google或者中文大學圖書館網上系統,都可以找到上萬條,我何必找一個反面材料呢?」

 也許L本應與香港掌故或電影裡的南音樂師是一樣的。只是我,為甚麼要去了解一個沒有人願意了解的過氣南音樂師呢?

 連續一個星期了,L都沒有再在Kubrick出現。

 向來不關心別人的M問我:「南音先生,該不會在酒樓賣唱時營養不良暈倒了吧?」

 我打趣地說:「也許南音先生一個人住,處男屍體被放了一個星期,等一下就會被鄰居發現吧。」

(三)

 我本以為L不來了,我會比較自在,可以像往常一樣想想那個永遠也接近不了的H教授,或那些和L一樣永遠也實現不了的夢想,或開始再找氣味相近的文藝愛好者,喝喝咖啡,談談理論上的南音,充滿歷史的神秘美感,不必擔心書頁間突然有可怕的衣魚,引起不必要的嘔心聯想。

 可是現在的我,在霧氣濃郁的Kubrick,聽著方大同的《南音》:「最親愛的聽眾想像他們的臉孔流淚或滿臉春風/老爸是他英雄/他慈祥的臉孔/也漸漸地消逝在南音的琴聲中」,不自覺想像L會再一手拿著二胡,一手拿著一本書,微笑地向我走來。

 一個星期以後,一個下雨天。

 bc影院的電影剛落幕,那些沒帶傘的人都跑到Kubrick Caf裡來喝咖啡。

 他們也許真的喜歡聽場電影對談,或者文藝愛好者讀書分享,但更多的只是湊熱鬧,消磨時光。

 等待雨水過去,他們便理所當然地忘記某場盛會或雅聚。

 推開門,永遠,再見。

 雨傘,令我想起L。L,今天帶傘了嗎?

 七點的鐘聲驚醒了我,我抬頭望見門被推了開來,進來的竟是久違了的L,還有一個女人。

 L竟然帶來一位老女人。

 那個女人是L的同類吧,是傳說中的南音師娘嗎?

 女人那麼老,皮膚黃得如博物館裡的蠟像;頭髮油油的,明顯不曾打理過,結成一團,很惹人討厭。

 這與我想像中的穿著嫵媚、聲音悅耳的南音師娘天差地別,這令我更對她生出一份厭惡。

 這將會是L留在Kubrick的另一個可笑傳說吧?

 可L就是這樣的一個老男孩─他把一個理應只在菜市場才出現的討價還價的老女人,留在身邊喝咖啡。

 L柔情似水,卻缺乏審美觀,這令我更相信L從未曾寫下一個曲詞皆佳的南音唱本。

 我只是在心裡暗暗警告L,希望L和那師娘不要再泄露自己身份,這裡的良家婦女太多,而根據南音理論記載,彈音者在良家婦女面前彈唱,會使她們招致不幸。

 但,L又在哼著他的《客途秋恨》:「耳畔聽得秋聲桐葉落,又只見平橋衰柳鎖寒煙。第一觸景更添情懊惱,虧你懷人愁對月華圓。」

 而那老女人竟深情款款地和著唱:「舊約難如潮有信,新愁似海無邊。虧我情緒悲秋同宋玉,況且在客途抱恨你話對乜誰言。」

 我竟沒有打算再播放方大同的《南音》,也許L和這老女人的愛情故事便是《客途秋恨》吧。

 「風流五百年前債,結成夙恨在紅塵。秋水遠連天上月,團圓偏照別離身。」

 L是文人繆蓮仙,而那老女人便是妓女麥秋娟?這種想像實在令我無法抽離。

 可現實這老女人會看L寫的南音曲子嗎?

 她只是L在廟街或酒樓偶遇上的流鶯或女歌手?也許只是L的一位南音舊知己?

 她也曾如香港掌故中的師娘般嫵媚,吸引無數的大老倌,每晚粉墨登場?

 可是現實中的她有一天會拋棄這位不合時宜的古怪老人吧,當L不再存在於她的想像中,像L不存在於我的想像中吧?

 我等待著有一天,我親自在L的咖啡中加入份量極重的Wasabi。

 我開始想像L站起來付錢,動作不再優雅,挑得出毛病,脾氣古怪,令我憤怒,這會更令我堅信南音樂師,只存在於香港掌故中。

 我為自己的未來推斷莫名興奮起來。

 雨終於停了,Kubrick要打烊了。

 L牽著那老女人,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溫柔地對我說:「親愛的E,再見。」

 難道L喝不出他的咖啡裡有Wasabi的味道?

 S,這夜晚太漫長了,只能用來想像。

 這刻的我,又把L放置於我的想像中。

 當然,S,關於你問的──我對於L最後的表情,自然是冷酷,無情的。

 但L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哼起:「想到此情欲把嫦娥問,無奈楓林見得月色昏。遠望樓台人影近,人影近,莫非相逢呢一位月下魂。」。

 L,哼著,像一曲淡淡憂愁的短恨歌。 E@Kubr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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