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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泥種葉
謝騰(作者簡介:嶺南大學中文系畢業。手執紅筆維生。其實喜歡寫多於改,儘管寫得很慢。)
「爹,為何你一直不教我?」小趙看到剛才那場眩目的一戰後,始知道父親竟爾深藏如此精妙的武功,如舞,在四名紅衣人中游弋。
「孩子,我一直也有教你。」老趙在烹調好一大窩濃稠滾燙的白粥,吩咐了未曾受傷的鏢局兄弟派送給昨夜一仗掛了彩的眾人後,解下油膩的圍巾,坐在廚房那張老舊發黃的木凳上,揉著右臂,對著他這沒娘的兒子說。
小趙狐疑:「我從不曉得爹身負這般武藝,」回憶三個時辰前的種種,小趙的心仍噗噗鼓動,面也紅紅:「為何你一直不肯教我?」眼神亮著光。小趙甫一出生娘便離世,與爹生活於鏢局裡;爹是廚子,小趙是廚子的兒子—就是這樣而已,小趙清楚。
「我一直也在教你。」老趙微笑,以指叩了叩小趙的頭:「我懂得的是解牛之法。」左手虛晃切下:「剛才,我也在解牛而已。像平常,沒有甚麼不同。」看到小趙的神色更疑惑:「你何時開始跟我學習烹調?」小趙屈起指來數算:「六歲罷。我在六歲那年你便教我洗瓜剁肉,然後教我淘米煮飯。」小趙想起小時候父親每晚也要他到廚房去,在氤氳的蒸氣裡,在紛亂的炒菜聲中,在怡人的菜餚香味下,父親用心的教他如何處理每一分食材,不含糊,不浪費。小趙一向覺得,父親烹調出來的每一道菜,也是由衷的精心的佳餚,神聖。
老趙撫著小趙的額:「孩子,父親是廚子,懂得的是解牛之法,教你的也是烹調之技。」這時老趙的眼光忽然暗淡:「你的娘,嫁給我時,我便是廚子……」小趙每次聽見父親談到死去的娘,總是黯然哀愁的。老趙嘆了一口氣:「師父教我武功,也說我這個人不是練功材料,我倒適合當廚子,也愛當廚子,於是教我如何解牛。」小趙未曾聽過父親提起過往;小趙只要稍一問及往日種種,父親臉色總會一沉。於是更聚精會神的聆聽。
老趙向後深深一靠,合上眼,彷彿沉醉於往事裡:「那天,你的娘懷了你八個月零十一天,肚子又大又尖,眾師兄弟也常恭賀我說定是健壯的孩兒。」圓圓的頭油膩的面泛起笑:「那夜,我與你的娘把廚房收拾好,她便喝起我每夜也預備的補身的湯,一直輕輕拍著那又大又尖的肚子,」老趙顯得溫馨:「我與你的娘就坐在廚房後的椅子上,猜想你的樣子。
「忽然,七名藍衣人便衝進來—
「我聽到刀刃清脆利落劃過新鮮的肉的聲響,細細碎碎的,悶悶的,熟練非常的手法。我緊張了,立時對妻說,躲在這兒,別亂走,我要去看一下。妻驚慌,但也不是沒有遇過風浪,仍很堅定的對我說,萬事小心,顧念著未出生的孩兒。我點了點頭,從櫃子裡拿出我的刀,兩斤三兩重,是師父交給我的刀。拿著這把刀,我忽然趑趄,望著妻那又大又尖的肚子,我怕你有事。妻望著我,眼中露出渴望,我也想你在這兒伴著我,會更安心,妻輕輕的說。
「外頭的兵刃聲依舊,我知道三位師兄弟正與來襲之人交手,我卻不想離開妻,妻的肚子又大又尖,定是一名胖胖白白肉騰騰的孩兒。於是,我站在妻旁。師兄弟的武功比我好,我只愛烹調,是廚子而已—師父常說,你只適合學解牛之法,我便跟著學了。三位師兄弟卻不凡,他們學的是師父的劍法,每人也獨當一面。我只需要好好的保護妻,其餘的事,三位師兄弟自能料理。我想。
「可是,我一直聽到刃割向肉的聲音,汗不禁浹濕了背:我派的武功,講究無為而無不為,追求順應自然,絕不重打砍割。師兄弟用的「樗爍劍法」,最為精要,攻擊時絕不會有如斯聲響,在靜悄悄中,對方自自然然便倒下。
「我不得不出去看看。我對妻說;也許我疑惑的神色以及額上的汗令她明白事態非比尋常,她淒然的笑了笑,好,萬事小心,顧念肚子裡的孩子。
「我不敢再看妻。我真不明白,為何敵人忽然出現。我也不明白,為何總要兵刃相見。我更不明白,為何我不可以好好的服侍妻喝湯,如平常的夜。我只懂得解牛,我只是廚子,師父說我不適合練武。
「然而我不得不出去看看。
「我轉過身來,賸下妻,離開廚房。我想回頭望妻;我不敢回頭望妻。甫出,便見雲師兄正與兩名藍衣人纏鬥,衣裳給劃了無數的痕,破綿絮般的,血沁出,淌流至地上。我的心立時紊亂—雲師兄的劍似是給一股莫明的氣壓著,似要千斤之力才能展出一招,完全失卻平日的逍遙劍意。我的心緊了:對方雖是二人聯手,雲師兄也不應該如此落於下風罷。兩名藍衣人彷彿織出一面大網羅,緊密的把雲師兄包裹。伴隨一聲聲刃切開肉的細碎聲響,雲師兄的劍愈沉凝呆滯,莫能反擊。
「我也顧不得再去想;出來了,便要殺入重圍。雖然我不明白。
「我走近至雲師兄兩丈附近,立時便感到沉悶的氣勢,空氣如凝結般混沌。兩名藍衣人恍似視我如透明般,仍在依舊的織網。師父平日教導,常說我仍目無全牛,這又如何解牛?於是令我仔細的留意牛的全身,留意牛的經絡。於是,我常呆呆的望著待宰的牛的模樣,不轉睛的去看牠們的模樣。漸漸,師父說我進步了。可是這次,我望向藍衣人,我甚麼也瞧不到!
「藍衣人的劍招似是快捷卻彷彿緩慢,似是平淡卻像每每驚人;我能望見他倆的一招一式,卻望不出他們為何要使出這一招一式—他們自有一套節奏,在揮劍,在織網,也許,在亂刺。我不明白;不明白也要出手。我執刀的右手掌早已流滿汗水,我抹一抹手的汗,緊握兩斤三兩重的刀,衝向藍衣人的圈子裡。我自投羅網,網羅把我蓋著纏著,我失去了平日的舞:我看不到藍衣人的隙,我又如何解之?我想起師父平常說的一句話:「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師父常說失敗者像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交手時,勝者,必定能牽引敗方的一舉一動,相反,敗者卻只會盲隨勝方的節拍。我赫然明白師父所指的甚麼:解牛之法,是以我的節奏解牛,而非胡亂砍割;牛是牛,只會靜靜地待宰。然而藍衣人不是牛—這次,我反而成為藍衣人的牛!
「藍衣人仍織著網羅,對我不理不睬,也許根本不需要理睬。我看不到他倆的隙,他倆隔著一張完整堅韌的大網向我與雲師兄切割,在凌遲。雲師兄所使的「樗爍劍法」,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每招每式,也隨心所欲,無為無不為。這次卻偏偏遇著無為便是無為的對手;要隨心,心卻受對方牽導,變成受對方擺弄而胡亂出招,每一劍也恍似按對方之令而刺,這又如何招架?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當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大鵬飛過,能騰躍數仞翱翔蓬蒿之間的斥鴳,又如何不讓這陣風吹倒?藍衣人已掌握了節奏,這戰如何不敗?
「我想起了妻。妻躲在廚房中,情況安好嗎?妻腹中我的血肉會有怎樣的結局?這七名藍衣人為何偏要挑選這夜來臨?我不明白。我只是廚子,師父坦言我不是學武材料,於是教我解牛之法。我很感激師父,因我愛烹調。每逢夜未央我便起來燉一小窩補湯給妻喝,然後弄一頓豐富的早飯給各師兄弟喫,然後稍歇一會便炮製午飯,然後還有每夜的晚飯夜宵,也落力耗盡心思的烹調。我只想當出色的廚子,當一個孩兒的爹!為何藍衣人忽然襲來?
「我更憤恨,失卻了節奏,只是一意的向兩名藍衣人砍去。我感覺到身上各處沁出血。原來我就是解牛時受解的牛。在兩名藍衣人的編織下,雲師兄的劍愈來愈沉,如盤纏千萬根絲。他看了我一眼,倏地喝了一聲,劍招陡然急了狠了,並對我說,你走,保護弟婦。我的血湧上心頭,說,不走,砍得更迅速,也沁出更多的血。
「我不明白。為何雲師兄毫無招架之力?為何他仍會顧及我的妻?為何我要離開廚房出來幫忙?為何師父仍不出手?或是師父已不能出手??
「藍衣人織出的網羅似乎寬鬆了,如水流緩了的河道小舟能稍為改變方向。就在此時,我見到三名藍衣人從另一邊走來,當中兩人各執一個頭顱。我不明白。風師兄與霜師弟竟然死了,只賸下一個頭。師父呢?為何未見他出手?我不明白。為何藍衣人要殺我們?我不明白。我只是一個廚子。
「我想到了妻,想到她又大又尖的腹。我也顧不得更多:抱歉了雲師兄。趁水流緩了,我一步步退出網羅。雲師兄穿的已遭血染滿,他仍苦苦的支撐兩名藍衣人的劍。我轉過身,也不理會會否遭藍衣人從後襲擊,趕急跑進廚房。妻捂著又大又尖的肚,面色蒼白,咬緊牙關,一地稀薄的血。我趕緊上前,拉起妻的手,妻淒然的說,孩子要出生了,笑了笑。我不明白,為何妻會在這時候生產?我不明白,為何會有這麼多的血?我不明白,妻素來是嫻淑的婦人,每天幫忙打理廚房事務,任勞任怨,還總徹夜的為將來的兒子縫製衣服,為什麼?
「妻的臉沒有血色,血已流得七七八八,涓滴積於在地上。烏黑的地板在血的洗刷下更顯深沉。妻用盡了最後一分力,誕下你。」
老趙從沉醉的回憶中醒來,雙目欠缺焦點的望向小趙:「你在那個時分出生。」苦笑了:「你的娘就這樣走了。我真的不明白。如此巧合。」小趙終於知曉真相。原來真相是這樣。也許父親說的話太過震撼,儘管仍有許多未明之處,小趙很想問,然後呢?卻沒有心思追問下去。他望著父親,父親是一名廚子,而我是廚子的兒子,然而父親的武功卻如此高明—他糊塗了。
老趙站了起來,深深的吸一口氣,鎖上回憶,笑:「很快你便會明白。來,你快喫這白粥。待會,想必有夠忙的了。」盛了一碗,拿給小趙。小趙恍恍惚惚的接過,以調羹瓢起白粥,吹了吹,認認真真的喫了一口。
待會有夠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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