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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泥種葉
謝騰(作者簡介:嶺南大學中文系畢業。手執紅筆維生。其實喜歡寫多於改,儘管寫得很慢。)
青衣劍客細細摩挲著這木色蒼舊的方形木盒,想起了今晨喫下的那一碗熱騰騰的飽滿晶瑩的粥,吞下一口涎,當下也有點餓了,畢竟一碗白飯支撐不住整天的勞碌——青衣劍客一直在趕路,要在今夜子時前把木盒帶回去;看到這木盒,主人定會滿意地笑。然而木盒究竟有何特別,洛陽王家竟要花上一萬O白花花的銀子託鏢局保送?青衣劍客參透不出箇中玄機:這只是顏色陳舊的方形木盒罷了。他把木盒放入上衣,回去定要問問主人。
路是一片黃土地,風滾過皺起洶湧的沙塵,撲面。在這種路上匆匆地趕著實在不好受,尤其今日陽光特別燦爛,滿天無雲亮著的是一片完完整整近乎透明的白。青衣劍客以一塊墨綠的絲綢掩著面,抵擋天地自然間的不舒適,暗暗運著氣,一步兩步三步迅速地趕跑回去。他的一身輕功,盡數在今趟的急趕中施展,丹田的那股氣息,徐徐在體內四周天裡蕩漾,充盈的注滿了兩條腿。
「應該騎馬的,」青衣劍客輕輕拭去額上的汗,「早知道路這麼不好走,竟要為難自已,嘿!」他嘴角悄悄的展起笑,微微的牽動起掩面的墨綠色的布。在這目際無人的大地上,自言自語便是唯一的消遣:「我把這木盒帶走後, 不知道鏢局裡的那群鏢師回去後如何交待呢?」他想起s髯大漢那堅毅的眼神:「一萬O銀子啊,如何賠得了,嘿。」青衣劍客當然不曉得這鏢局裡的頭頭回去後竟讓人割下了頭,頭也給扔在鏢局的院子裡,瞪著空洞的雙目,凝視這奇妙也奇怪的遭遇。青衣劍客更不知道,這劉姓大漢臨死時刃切入頸項時想起的也是青衣劍客為何偏要劫去這鏢,害得命也送了頭也丟了。在這趕路的當下,青衣劍客一直腳不沾地的跑,天地遼闊深遠無垠,回去的路仍很漫長——卻比不上鏢局裡一干人等往後要走的另一條沒有終點似的路般漫長。他知道。
那天,主人到臨他家,著他立時奪下這木盒;青衣劍客想也不想,甚麼也不預備便起行,連夜的從洛陽城跑來,一百三十二里的路,當然想不起騎馬一途。青衣劍客就是這樣的一種人:主人要他去,他便去;這是他的命,甫一出生,他家就是主人的僕,父親如是,祖父如是,曾祖父也如是。主人的令,一向重如山,主人想做要做的,他家便要達成,主人沒吩咐的,他家不敢造次。這是他家與他的命,要問為什麼嗎,也從來未曾問過為什麼,是家傳的遺訓,是他父親拖著血染的身軀淌流一床的血時抓緊他的手時最後說的一番話。於是,在這時這地青衣劍客便一直在跑呀跑在趕路。
他想起小時候練功的日子。
父親總是要他這樣的跑呀跑,由這山跑至那山,再由那山跑回這山——武功就是這樣跑出來的,父親說,咱們家的武功自成一格,鍛煉的根本是耐力,耐力要由雙腿跑出來,所以,你每天也要跑。於是,青衣劍客從三歲開始,便跑,一直跑呀跑。起初,父親拉著三歲的青衣劍客在跑,那時候父親的步子很大,父親走一步青衣劍客要走四五步,走不過數十丈,青衣劍客便漲紅了臉急得嚎哭起來,父親仍是不肯放手,只是緩了一點步伐。到五歲時,青衣劍客便要獨個兒的去跑,每天跑定要跑上十六里,跑不完沒飯喫—也當真試過許多遍,青衣劍客跑不完,沒飯喫,夜裡在日頭的勞累中倦極合眼,卻餓得睡也睡不穩;待翌晨,父親才願意給他一頓飯喫,然後再跑,更要跑回昨天未完結的路程。
這樣的跑呀跑,到青衣劍客十一歲時父親才讓他拿起劍,學上家傳的「莫名十三劍式」。那時的青衣劍客已經可以在個多時辰內面不紅氣不喘的跑上四十八里的路,由這山跑去那山,再由那山跑回這山。父親說,你能如此的跑,足見你能駕馭我家劍式了,接著便著他苦練這十三劍式,以及,繼續跑。青衣劍客其實一直也不明白為何要一直在跑呀跑。只是他父親也一直在跑,無論青衣劍客跑了多久多遠,父親總會比他跑得更久更遠。每次父子倆從這山跑到那山,再由那山跑回這山,浹背的汗濕透了全身時,父親便會教他一式裡的三種變化,也教他運氣之法——父親說,運氣之法只是法則而已,沒氣,如何運?不跑,如何有氣?氣從何來?從跑而來!「莫名十三劍式」只是技絮,如何快如何狠如何準也離不開「跑」!內功不是單單坐下打座調息身子動也不動便能增長的,父親說,萬法無他,唯跑而已!只有跑。於是,青衣劍客每天也在跑呀跑。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
那天,父親在青衣劍客從這山跑到那山,再由那山跑回這山後,對他說了這一番話。父親說,上千年前開始我家便服侍這神人,居於莫名之鄉無名之處。那天父親沒有跟著青衣劍客去跑,早上便出門去,到日暮後才回來,有點疲倦的樣子;甫一回來,便解下背上的那柄劍,輕輕的放在桌子上,坐下。那天,父親將主人的事娓娓的向青衣劍客告之:我家世代守護主人;主人的命便是我家的命。青衣劍客問為何如此,父親回答也不知為何如此,只知這是父親的父親的遺命,小時候也問過為何,父親的父親也回答不知為何,只知這是家傳的遺訓,就像這柄劍般,是家傳的遺物,你會繼承下去,你的兒子也會繼承下去。青衣劍客那時瞧著這柄劍,墨綠色的劍鞘,鞘原本扁圓卻飽歷風霜般凹凹凸凸,鞘的圖案也變得不辨面貌,看不出雕的是甚麼模樣。這柄劍,待我走了,便留給你,那時,你便要聽主人的命,主人的命就是我家的命,也要繼續跑,我家武功,與別的不太一樣,沒有速成之法,只有勤練耐力——耐力是一切之本,待耐力有成,便別無依賴,要多快多狠多準,你自能使得。就像山上神人,自身力量無窮無盡,一切外爍,也是多餘。別以為那是神仙一路的人物;我家遠祖,就是一直侍奉藐姑射山上的神人。明白麼?明白,青衣劍客點一點頭,其實他不明白的,只知道父親要他一直跑呀跑,臨終時父親仍這樣叮囑。
就這樣,青衣劍客便一直跑。今夜子時,他要把木盒拿回主人處,還有漫長的路,他一直跑,像小時候。這天,他已跑了七十二里的路,還有六十一多里,青衣劍客心想,還有四個時辰;一天內跑了這樣長的路,靠的是雙腿從三歲開始的磨練。沒有武功能一蹴而就的,父親諄諄,甚麼曠世奇功,甚麼內功心法,也是旁門,也是淫巧,萬萬比不上由雙腿跑出來的耐力。要有上乘輕功,要有能跑的根本;要劍招快狠準,要保持久長耐力。青衣劍客一直到十九歲,主人首次命他誅伏三名似是有讎恨的人,他由這山跟隨他們仨而跑到那山,不著痕跡的追蹤了一天一夜,待他們仨倦了累了,他仍精神钁爍的在半夜裡趁他們仨稍竭片刻時以三招手刃三人後,才明白父親的話的真諦——武功無他,誰先力盡誰先亡;若能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便能乘雲氣,御飛龍,遊乎四海哉!
那次利落的事成令青衣劍客盡得主人誇獎,並謂青出於藍,便賞予他一身青衣衫褲。主人對他說,在他的麾下分藍青紅紫四色,青色居次,你能一舉得之,實屬難得,好好珍重。青衣劍客其實不明白這身青衣衫褲有何意義,只是想起父親的話,主人的命是他家的命,也就穿起這衣這褲,也就繼續為主人效命。這是他家與他的命。像這天,他急趕的跑回去,把木盒交到主人手裡。主人親臨他家吩咐,他便立時起行,連騎馬也忘記了。
於是青衣劍客繼續跑呀跑,身影漸漸融化在漆黑的黃土地中。他不知道,此時紅衣人已將保送木盒的s髯大漢的頭割下,並預備血洗鏢局。他更不知道,廚子已安頓好他那個沒有娘的兒子上床睡去。他只知道,他能夠在這夜子時前把木盒交到主人手中,未曾辜負他的命。這是他家與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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