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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彭礪青
書名：最薄的黑 最厚的白——給石頭的情書
作者：葉輝
出版：川漓社
出版社：2010年9月
定幣：港幣68元
在印象中，葉輝的散文旁徵博引，在裡面找不到泛濫的情感，即使是他最珍視的私密記憶，也是生活中各種感官經驗，以及成長過程耳聞目睹的城市變遷。他能運用廣博的人文及文學知識作鏡頭，審視香港在數十年變遷中失去的事物，他也能夠在記憶與遺忘之間尋找出生活的味道，以「文化臥底」的視野縱橫於報刊文章。很難想像他的私密情感會是怎樣。
然而過度紛雜的記憶也會對生命構成壓力，它可以是痛苦之泉，亦會增加生與死之間的張力。河原溫在法蘭克福的藝術作品，就有一個令人震撼的概念：藝術家自1966年起每天繪畫一幅，用白色字體寫上日期，將已完成的畫作放在黑匣子裡，如果當日不能成畫就毀掉畫作，這些日期亦配合了當時社會大事的剪報，結果整個黑匣子裡的白色日期越積越厚，而黑匣子空間越來越狹窄。這是否意味著記憶將生命推向死亡邊緣？
另一個與書名相涉的隱喻是石頭。葉輝以波蘭詩人辛波絲卡及赫伯特的詩句為例子，道出石頭那種抗拒來訪者進入、甚至對自身諱莫如深的特性，但卻在德語詩人策蘭的詩句「是石頭開花的時候了」發現了石頭開花的奇蹟——據說這是策蘭與女詩人巴赫曼戀愛時寫的，也許意味著愛情讓石頭打破沉默。在序言中，作者假託一個名叫O的神秘女子作為沉默的聽眾，她那無聲的存在讓「沉默」像石頭開花般言說起來。O不一定是作者的情人，可以是作者自己。關夢南在博客文章〈《最薄的黑 最厚的白》其中一種讀法〉中就作如是觀。不管如何，葉輝透過這個被他稱為「石頭」的O，表達自己在生活中的隱秘感覺。
如果河原溫的作品表現出作者因為記憶重負而在生死之間承受的壓力，石頭表現為一種靦慜的私密情感，那麼微生物水熊則象徵作者渴望的一種存在形態。毫不起眼的水熊能夠裝死以承受極高溫、極高壓、極高輻射等極端環境，但只需一滴水就能從假死狀態中甦醒。渴望簡單和佯裝死亡的能力，這的確是作者一廂情願的想法，就像畫家考考斯卡（Oskar Kokoschka）吩咐模特兒裝死以刺激學生繪畫肖像畫的靈感，可一不可再。我們更多面對的是記憶的累贅和歲月的徒勞，因為人生短暫，而我們都輸不起太多的時機。不過我們可以透過「時光旅人」或「迴旋木馬」的想像，或者重現一種已消逝於過去的經驗，去忘卻此生被牽排進死亡的痛苦。
《最薄的黑 最厚的白》還道出了作家的各種憂慮，例如作家身故以後還有多少人記得他。葉輝複述了高爾基的故事，作家在自己身故後還要出來，問挑燈夫對自己的看法如何，並在下葬時為自己發表演說。這種對人生無望卻積極的執著，不就是創作的動力嗎？作者曾喜歡過昆德拉的小說，他甚至以《不朽》中將O比擬為暮年習泳的艾藜絲（Agnes）。但昆德拉對嚴肅、不朽和思考進行嘲弄的文學立場，卻並非包括作者在內的許多讀者所能認同。他以王爾德的《格雷的畫家》，表達與高爾基故事接近的主題：作家和藝術家即使令自己死亡，也要致力回復及追尋原初的那種美，這難道不是昆德拉所嘲笑的一種文藝愛好者的執著嗎？
其實昆德拉也有關心政治的一面，他懷念曾寫過劇本、起草《七七憲章》的捷克總統哈維爾，他與昆德拉同樣在作品中表現出幽默感，而昆德拉更以這種追求自由的藝術態度介入人生。在《Litost：羞辱與報復》中，葉輝比較了昆德拉熱情而不迷狂的精神感召，與波蘭流亡詩人米沃什的冷靜而不無憂患的現狀剖析，問了一句：我們也有這樣的選擇嗎？其實葉輝兼有前者的懷舊和後者那不無關切的冷靜，但比較偏向前者；昆德拉那迷人的幽默領悟，經常輕逸地為讀者揭開世界的荒謬面紗，他所說的Litost（捷克語：憂鬱）或許就是作者努力從記憶中挖掘的東西。
石頭意味著為自我設立界限，恰好像個人的房間，書中也提及了不少關於房間的故事，有保羅．奧斯特的「齊默」（Zimmer：德語，即房間），也有村上春樹《東尼瀧谷》的房間，還有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都在作者的惦記中，統統是緬懷舊愛記憶的私密空間。但作者以帕斯卡的一席話作排遣：「人類一切的不快樂都源自一件事：無法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間裡。」而對作者來說，記憶就是一個人獨處的房間，為了避免痛苦和不快，便有需要待在自己的「齊默」裡細說往事。因為記憶或許沉重，卻不一定叫人消沉，它讓作者明白到應該從「消極處積極起來」，無論O是一神秘女子抑或是作者自己，「她/他」的聆聽都讓作者得以毫無拘束地抒寫，透過這黑白交織的情書使自己積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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