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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抑
不清楚是因為天氣潮熱悶焗的關係，小陽台上幾株薄荷草全枯萎，還是因為剛剛換上帶氧濕土不適合栽種，所以讓他顯得有點頹靡。他不想顯得壓抑，他努力擠出微笑。他吹熄了純巧克力蛋糕上的蠟燭，沒有許願，咖啡粉吹散在小桌子上，他們喧嘩又笑了，他陪笑，卻心裡戚然。要不是他們，要不是關於自己，他不會出現在這樣尷尬的場合。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恐懼滿佈人群的地區，他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心跳加速身體發熱，汗從頸背頭頂滲出。他感到不安，起哄與歡笑與嬉鬧聲：快許個願吧，切一下餅，他感激所有的快樂，但不覺值得慶祝，也許是為了他又活了一年，也許是為了玩樂的借口，他都無所謂，儘管不是很坦然，他還是順著走。晚上的聚會讓他的力氣被榨光，回家後缺水雙手發麻耳鳴，他灌下兩公升開水後洗澡看書，才能沉澱下來。
這兩個月以來，空氣彌漫塵埃的日子多不勝數，海上漁貨船與對岸市鎮不必望遠，一片蒼茫。星期六黃昏他坐在陽台上的木椅，他所知道所熟悉的，並不是那個城市，至少不是城市最擁擠發達的部分。他所熟悉的，是一個舊的新市鎮、一個社區、一個村落、一個海灣。他清楚知道他是屬於這裡的，甚至同意，他必須要依附在這裡才能生存下去。這個地方沒有戲院沒有唱片店沒有書店沒有咖啡廳沒有街邊小吃沒有路邊貨攤，兩三座小商場足夠滿足生活所需有餘，前往其他地區交通需時雖長，但仍算四通八達。他並不認為有需要離開這個地方。他想要留在這裡，他擁有關於生活的一切都在這裡。他不熱衷熱鬧的生活，唸大學的時候不住宿舍也不活躍，只是該認識的新朋友、應學習的科目他都有做到，他認為自己是安分的，活得不偏不倚。他盡量不讓自己變得極端。
海旁小道上，紅一間灰一間的石磚分明地鋪砌得宜，圓石柱與欄杆，中年男人在欄外亂石間盤坐垂釣，他以為釣勝於魚。風掠過，燙熱。但是，圖書館大門前，他捧著幾本厚重的書，他以為只要好好拿著，即使不舒坦。鋪得四平八穩的道路上，他不明白哪裡不對，他羨慕欄外的釣魚客；還是同情那欄外的他，亂石堆中苔蘚蟑螂垃圾滿目瘡痍。他像其他人一樣依照原定的路走到每個中途站，紀錄他的成就或紀錄他沒有成就，他不清楚這樣是不是就能活得比較好。他一直顯得很輕鬆，以為這樣就能說服自己。他曾經選擇了最正確的，至少他這樣以為。但接連換了三份工作以後，他懷疑自己到底是還未找到最合適的，還是根本沒有合適他的，抑或是從來都沒有合適與不合適，只有願意與不願意妥協。沒有正確的態度。那個男人這樣跟他說。是的，他沒有正確的態度，甚至是冷漠淡然。如果正確的態度被理解成不必要的加班、虛偽的陪笑、對男人的說話言聽計從毫不表示新意見。如果放棄他所堅持的信念與個性便能更貼近正確的態度，他是切實地不正確。而他堅持的是甚麼，他說不出個究竟，或許是那年他選擇的文科、那年到挪威作交換生、那年暑假的山水畫與書法班、那年在中庸看到的擇善固執；或許他只是希望成為一處真正的風景。但他還是笑了又點了頭。
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他想要的，但這確實是他們擁有的。那天他們笑著說剛升職的同事需要一個慶祝會，也順道為新同事慶祝生日，辦了個大型派對。啊，他為了態度正確，還是微笑著道謝。生日快樂，他半推半就還喝下了半杯酒，他從不喝酒。他趕得及那班地鐵，卻錯過了最後一班公車，在直闊而不見盡頭的長路上，他有點不知所措，路燈的光散得到處皆是。如果他在那時候曾經選擇最正確的，那麼現在，他到底在等待尋找甚麼又失落甚麼，也許他已無法為自己選擇最正確的。他總覺得自己不是很清醒，不知從何時開始。
他不是比別人更難克服這一切，只是需要一點時間，這是他所相信的。陽台上天空一片嫣紅，他以為暴風雨將至。至於那幾株枯萎的薄荷草，他還不打算棄掉。而那夜，沒有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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