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偉詩(本地評論人)
澳門藝術節一直是香港觀眾關注的藝文演出季節。有別於香港藝術節,到澳門觀賞澳門藝術節大有異域異色的情調氣氛。即使香港不時亦有海外藝團訪港演出,「去澳門睇騷」依然是特別越出日常軌跡的「一件事」──從登船到上岸、穿越新張酒店的碼頭宣傳美女群,再前往藝術節演出場地,過程已儼如飛赴金銀島充滿了荒誕感和魔幻氣息。其實澳門在銀河星際的金鑽浮華外,還有很多魔幻現實的可能性。即如本屆藝術節、出自西班牙Telenoika.Net錄像藝團手筆的《光影大三巴》,便叫人看得目瞪口呆。《光影大三巴》以投影為畫筆、大三巴牌坊外牆為畫紙,原創音樂配以先進影像技術,一下子便把大三巴搖身一變成魚缸、蜘蛛網、水墨山水、瀑布江河、葡式建築、西班牙高迪名樓等,結合澳門所散發的不真實感,幾疑置身於奇幻世界。
作為一個亞洲城市,我卻以為澳門真正的特質其實是「小」。小城大宅如古蹟盧家大宅過去便辦過小型中樂演奏會,鄭家大宅在本屆澳門藝術節更上演探詢澳門身份的《漂流者之屋》。以小寓大的藝術探索、相對小眾小規模的靈活藝術形式,對應澳門主流的娛樂場表演,似乎恰恰從不同向度演繹澳門小城的真感情真精彩。今回要談的以色列Orto-da藝團《石像的微笑》,就是一台小劇場實驗演出─一座紀念昔日英雄的石像雕塑,被一隻飛過的小鳥不經意弄醒。醒來的石像們,便開始娓娓訴說一個又一個有關革命的故事,從一幅幅記憶的拼圖裡,帶領觀眾重新回溯過去那豪傑輩出的光榮歲月……
《石像的微笑》乃是一齣默劇,它聰明地運用石像不會說話的特質,讓串演石像的演員可以純粹以嫻熟的肢體動作說故事。亦由於串演頗有時日的石像,六位默劇演員自然被「藏身」於花崗岩石像中,在形象設計上已與掉入泥沼、融入泥塑雕像無異。石像們的造型如同民族紀念碑常見的軍士和勞動人民形象,當然還有婦女小孩,並因其歷史背景被命名為「華沙起義雕塑」。隨著劇中小鳥撒下鳥糞,石像們便忽然獲得生命力和活動自由,演出就是以「石像活起來」的奇詭情節,讓石像可以以第一身敘述其英雄事蹟、革命鬥爭的細節,帶出一種既滑稽又介乎真實與非真實之間的歷史感。
《石像的微笑》先讓唯一的女將動起來,儼如農婦的她懷抱著小孩;小孩在鬧別扭,她哄小孩之餘,形體動作亦帶來她與其他「革命夥伴」的深厚關係,不時將小孩塞給友伴,輕而易舉便調動了場面的生氣。然後,石像們逐一哈腰伸展,還弄來黃色彩帶,組構成風箏模樣振翅欲飛。又找來大帆布一張摺成船艦,寓意過往革命征戰時如何乘風破浪。這部分主要為石像過去作為「叛逆者」,自我陳述革命事蹟。在崗頂劇院的小小舞台上,石像舉手投足,配合巧妙多變的舞台效果,的確為劇場撰寫出嶄新的舞台語言。
關鍵是石像作為革命過程和終極成就的明證,滑稽惹笑的演出風格,似乎難以為一段現在與過去的無縫對接的精神和記憶之旅,帶來更深刻的思考空間。換句話說,《石像的微笑》以回顧抗爭歲月為題旨,表演風格與形體敘事,卻過於刻意敷演所營造出來的機械式笨拙、生硬和不自由。在滿場歡笑中,《石像的微笑》原要指向的批判精神,卻逐漸消失無蹤。細心的讀者甚至可能注意到,Orto-da的團名前半段來自Orthodox(正統)一詞,藉此表達了文化記憶和宗教的根源。團名的後半部dada,則指向達達,即探索新藝術領域的文化運動。可是《石像的微笑》作為一齣實驗劇場的作品,較偏向追求大眾化的觀賞效果,缺乏更深層次的社會文化穿透力,更遑論體現出劇團的個性化和地域背景的獨特文化。
當然,從技法來講,《石像的微笑》所得到的好評和成績不斷,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即如終場時,石像們赫然當眾以舞台上的水桶和清水洗身、刷牙,恣意抹走身上的泥巴,再以「真身」謝幕無疑創意澎湃。如能在批判力度和深度上有所提升,自然可以在形式和內容更上層樓。坦白說,《石像的微笑》今回在澳門崗頂劇院的嘗試,亦蠻有意思。崗頂劇院原稱伯多祿五世劇院,建於1860,當時只建成主體部分,及至1873年才加建具新古典主義特色的正立面。它是中國第一所西式劇院,供戲劇及音樂會演之用,也是當年葡人社群舉行重要活動的場所。兩者的融合和對碰,使得以色列創意劇團的《石像的微笑》(軟件),與澳門殖民地文化前世今生(硬件)相映成趣。大概崗頂劇院的「小」──小規模和小眾──亦為《石像的微笑》帶來奇異的搭配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