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隨心的街頭攝影,與城市化歷程密切相關。城市即人力勝過自然的人造空間,打破天人合一的無縫組合,生出問題多多的政治經濟社會活動──所謂「事件」──鬧市中的湧湧人潮,人與人造物的配置,正是街頭攝影的題材與靈感來源。倫敦博物館(Museum of London)的倫敦街頭攝影展(即日起至9月4日),展出百多幅不同年代的作品,街頭攝影進入公共場所從小處「窺看」社會狀態之大,而貫通兩者的,正是傳說中的「時代精神」。
展覽的選材有點大包圍,而主軸在於不同年代街頭攝影在社會中的位置,如何從作品中反映,顯例為人們對攝影機的反應。由攝影在街頭的位置,反映出倫敦街道的氛圍,比數據式記載死物街景如建築物更有價值;街頭攝影也是街頭一部分,所以攝影展即是倫敦歷史展。
說來倫敦的街道對攝影者也別具挑戰。由公屋大宅到火車站,大部分是低沉的磚頭屋子,不好以外形突出自己的功能和風格,燈飾招牌也少,視覺符號不那麼鮮明,連金融新區閃亮璀璨也意料之中(試想巴黎新商業區的新凱旋門)。英國人在公共場所也注重私人空間,即使夏天在公園曬太陽,也自成一角避免與陌生人互動。
其來自歷史角色的魅力並不變成很快變成風風火火的原創視藝和潮流,而是吸收進既存的磚屋質地。沒有主旋律,於是建築物和人無論多怪都不起眼,靜待攝影發掘,問題只是人與環境的互動尺度寬廣,相機的框框容不容得下?從這次展覽觀之,倫敦街頭攝影,也在逐步破譯這套城市密碼,由死物至生活、隱蔽記錄以至參與事端。
展覽前部展示照相術初出現,人們喜獲準確記錄影像的手段,沿用繪畫的取材構圖手法,例如大遠景的街頭,取材角度和行人信目一瞥並無二置,又例如樣板的街景配置,今天看來像遊客「為影而影」,但在那時具魔術效果,攝影作為視覺的延伸已夠新奇。而早期攝影器材昂貴,操作不便,街頭攝影機動性低而張揚,相中人也多意識到被攝,甚至望鏡頭,加上曝光需時,一方面拍攝對象四平八穩,但也無意捕捉到與眼見不同的影像,例如移動,不過大體上這部分近檔案多於創作,也微妙地有點安靜的田園氣息。
直至遠為輕便的Rolleiflex攝影機面世,攝影師容易隱身人群,捕捉稍縱即逝的事情。在此街頭攝影師開始以攝影之眼去整理街上發生的事,而捕捉─而非惹眼的攝影陣仗─製造故事,是為傳說中街頭攝影的黃金時代。倫敦人也開始意識到眼前的生活就如手中照片一樣是歷史中的偶然,而唯有後者可以將之凝住,於是作品往往有意發掘具代表性的標誌,流露現在式的懷舊,而異於早期的不自覺。
由對現代發展的無條件擁抱,到意識到其缺憾美─例如街上各自辛勞賺錢糊口的眾生表情、剛好朝向鏡頭的成衣公仔令人誤為裸女拋媚眼,街頭攝影也漸成為發掘事件的眺望點(vantage point),例如1978年孟加拉移民聚居的「磚里」(Brick Lane)暴動期間,小孩面向鏡頭拿著膠手槍,以身體遮掩並指向身後的戒備警員,警察、小孩與觀者所知所見各有不同。
至數碼攝影普及,拍攝的成本極低,公共場所更是充斥著鏡頭,相應地令人提起戒心。從作品看來,攝影師愈來愈難以從容構思取景拍攝,需要偷拍或拍了就跑,被拍攝者在鏡頭前愈見拘謹戒心,連倫敦街道的人情味也漸消逝了。展覽中也有業餘攝影比賽的得獎作品,以趣味和技術見長,如冠軍作品是紅黑兩個電話亭,兩則各有黑紅衣服兩人經過,身形年紀皆異,一人插袋望鏡頭一人低頭疾走,偶然中有小故事,整體更有交錯對比的結構趣味,但巧思重於內涵。
不過危中有機,攝影者若隱若現捕捉事件愈來愈難,但同時製造事端的能力愈來愈大,倫敦街頭攝影似乎正擁抱這種張力。由時間性的記錄,漸漸看出事件以至投身為事件,固然可以科技史詮釋,但不是其決定論,歷變的不只是技術含量,而是街頭攝影的本質與視野。玩攝影的人常沉迷器材,就是覺得拍攝對象「就在那裡」,器材愈優良自然愈能更好地捕捉,倫敦的例子正表明城市的質感不只在於硬件、視覺,也證諸人們在空間中那互動的無形,而攝影者,正被赤裸拋擲到街頭之上。 ■文:洪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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