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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抑
這裡盡是矮強化木板搭成的房間(確切點只是床位)。高不過鎖骨,探頭就能看到隔壁,是為了方便照顧,他們是這樣說。木板上有好些霉斑,大概是潮濕,上面還有好多芝麻般細小的黑色蟲子,按下去「啵」的散開,卻留下擦不掉的痕跡。我不坐下,因為沒有位子,也不願意,太髒了,地板、床單床墊,在他的圍領上能看到大小不同的啡黃色的斑漬,他身上有般強烈的腐臭發酵與酸腥味傳過來,不是從條子領口間,卻是從他身上乾癟皮膚的毛細孔間滲出,他的指甲黃黑且長,塞滿了許多灰黑的垢。燈管又白又亮,照得不敢向上望,怕會給照壞了眼,只能低下頭看著他的樣子。我不清楚他有沒有牙齒,我猜是沒有,因為他張口想說卻沒說出話來的時候,嘴周圍的肌肉都向內縮了皺了,不清楚有沒有覆著牙。
我開始不認得人。她問我:「可記得自己的名字?」我想了好久,怎麼也想不起,我曾經有名字哦原來。我還以為我本來就是這樣的,攤坐在這裡,好像發生了些甚麼。我貶了眼,忘記了要回答些甚麼,她以為我沒聽到,又問了一遍。我還是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她是誰,她好像有點焦急。為甚麼?我應該要記得甚麼?「他偷了我的東西,他是賊。我肯定。」 他憑甚麼肯定,他根本沒有東西值得被偷。不過是住在板房,只有個小儲物櫃,裡面有一條毛巾、一支葡萄適、一罐奶粉和洗盥用品,有一本聖經和心經。他說那個男人偷了他的錶,銀陀錶。他哪有這樣的東西。我問他,那個男人是誰,他說不知道,是不是隔壁的高瘦瘸子,不是,是那個有般酸臭味的男人;又說,是啊,是他。
她問那個紅色的女人,「他是不是有錶被偷了?」她撥開肩上的長髮,露出黑色細肩帶說,「才沒有,他哪裡有錶,我們都是有紀錄的,他們怎麼有錶,他們都沒有錶。」是啊,那麼這個是甚麼,她放下一個銀色的錶,不會動了,在隔壁床的枕頭下找到的。你怎麼這樣說?我們怎麼知道他有錶?他又沒說。我沒有說,那個錶其實不是他的,是我的。我想走過去,可是走不動,我扶住那柄粉黃的欄,想撐住,卻絆倒了。我叫不出聲,她們一下子就過來了。我醒來的時候就在床上,忘了,又睡著了。
他說那個錶是自己的,怎麼會,只有我們有錶,他們的錶都讓家人給帶走了。那些送來的人什麼都沒有帶來。我們怎麼去說,就是,他們有什麼能夠掉失的呢。我在這裡,他就這樣以為自己是植物一樣,天天靠在窗邊隨著陽光挪動,下午四時就幾乎是扭得畸怪,胳膊貼著腳丫,張開口,涎沫都流過脖子到衣領濕了一片。他怎麼知道錶,他才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撒謊。他是有錶的。可是,有沒有放在這裡,我不清楚。或是在他來這裡以前就給拿了。他到現在都沒有記起自己是誰。我一星期過來兩天,問過好多遍了,他就說不知道。醫生說,沒辦法。我沒有聯絡到他的甚麼人。
紀錄說他當地盤工的兒子簽過承諾書,說明不會供養他;有個移民外國的長女,是找不到了。他說的那個瘦瘸子,來的時候雙手都給截了,不知是因為意外還是甚麼,總之錶決不會是他偷的。
他們都以為我是瘋子。我那個錶,純銀的,刻了隻老鷹,有點花斑,沒有擦。鷹嘴那邊缺了角,那時我送給她的,後來她不要了,摔壞的。她後來帶著我們的小女到美國去,不知去哪了,總之她是跟那個叫沙文的男人去的。那年小女不過十三歲,那隻錶還有我們的照片,在肖像館拍的,上面有寫。我怎麼不記得,我都記得。
那個銀錶,是前星期在廟街買的,假貨,鍍銀的罷了,光滑且冰,亮溜得,才不過三十五。哪有甚麼照片,那個老瘋癲不過是閒著沒事幹才跟那個女人告狀,別有用心。我們怎麼會偷他的東西,不值錢嘛,我們不過從院費抽點油水,就夠吃夠喝了,哪用作賊那麼不入流。前天不見了,還以為什麼時候不見了。
我跟他說,「這個錶,是你的嗎?」他說,是我的,就是我的錶,他邊說,眼角滲出了油。他摸著那個錶,像是上面有刻了紋一樣,邊摸邊抹嘴。我說,那就好,休息吧,改天再看你。
我看在眼底裡,那個錶,怎麼會不是我的,我的錶就是那樣啊,我扶在欄杆,想要走過去那個男人住的板房,拿回我的錶。那個錶,是我們結婚時,妻子送給我的啊,裡面還刻著1946年3月18日啊,我記得,我們那天很快樂,雖然下著微雨,我一定要取回我的錶啊,他們都是賊。
那天下午,她走到男人的床,掰開他乾瘦堅硬的手指,把那隻錶放在玫瑰色絲袍的口袋裡,走到浴室,暗裡想,全都是瘋癲的,我的錶是男朋友買我的名牌貨,怎麼是你們買得起的。然後邊哼歌邊走到櫃檯,然後擰開那瓶指甲油,慢慢的給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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