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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蘇 迪
第二次。這是第二次朋友跟我說要搬家。
第一次聽朋友說要搬家，是小學六年級的事—其實，我並沒有聽到他對我說。只是那天，我們本來是約好了的，要去打球，可是我走到他住的那條巷子的盡處，站在他家門前，應門的卻是他婆婆—說他已經不住這裡了。然後我才發覺，這是半點也不由人。輾轉探聽才知道他搬到北角，進了一家寄宿學校唸書。我們沒有道別，他沒有說，就這樣銷聲匿跡。那幾年網絡還不發達，斷了就無從稽考，以後得拜謝網絡，能夠找到對方，遺憾我們卻是陌路人了。雖然小時候的友誼不算永誌難忘，但是孩子氣盛，經過好長一段時間自以為了解他，卻被無聲息的拋下，惱起來只好從此不打球以洩恨。孩子搬家其實不需要勇氣，即使不願意，家還是要搬的。孩子無法左右大人的決定，也沒能力搬出甚麼道理來說服；這是我到今天還是不願意諒解成人的原因。到北角不過兩小時的路程，要是願意，見面不算是艱難事，可是也不容易，生活往往讓精神變得軟弱，總是提不起勁。反正那時我也沒有找到他。我們隔住的竟是生活，是要徹頭徹尾的退出對方的生活，我於他或是他於我來說從此不再重要，毫不重要；他是能夠輕易找到我，卻並沒有，所以我能夠確定，大概只是我一廂情願。雖然今天說來，過去的一切已是無關重要，卻還是不無鬱結。
那時候許多片段是無比深刻，我一直謹記，可是總得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我未曾經歷搬家，不理解搬家需要面對怎樣的情緒轉折，我不過是因為朋友搬家而感到無比失落。對我來說，搬家大概不是個地理的問題，那不能夠在地圖上計算距離，量度以後分隔的闊度；也不是個概念問題，認為搬家不過是從甲地搬到乙地，忽略當中情感與認知的滯後；它是個實存的問題，是個有關認同的問題。我們曾經緊密地綁住在同一個區塊，見證相同生活細節，逐寸量度成長，算了，描述也是多餘的，只要經歷過必然能夠理解；我們認同自己的歸屬處，因為我們曾經在此生活植根，搬家不過是摧毀過去建立的一切，包括曾經在對方身上得到的認同，認同對方存在的重要性；認同一旦失去，我們便不復存在。它是實存的問題：要跟過去的生活環境模式習慣一刀兩斷，我知道該要學會接受分離，可是無論面對多少遍，還是覺得驚心動魄，因為你明白那不是死別，卻是更磨折的生離。
讓人鬱悶是因為我們本來不必經歷這一切；有多少不必經歷的事，竟以無法避免的形式出現；因為那是家人的決定—沒有討論商量的餘地，他和他一樣，就這樣給擘成斷片。第二次朋友說要搬家，是前陣子的事。他在網絡上說，我以為是開玩笑；電話中他的語氣沮喪又無奈，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今天下午在上學路上遇到他，他本來沒有看到我，跟尼龍袋一起擱在路邊，風吹得我前額發痛，我執意走過去，然後跟他說了些甚麼，我都忘了，只是風吹樹擺、運貨車的催號、他的表情；我接不下話，趕忙道別。我討厭的從不是生命的無奈，也不是我個人無能為力無法為他分擔，而是那些讓所有人落入困局的決定；決定搬家的人大概也承受絞痛；可是生活總是迫人，搬了家就能活得比較輕鬆，是吧。
成長並沒有讓我變得淡然。面對搬家，使我更覺惶惑的其實是「習慣」。我怕你終於得習慣新生活，我們也終究習慣你的缺席，而後我們習慣沒有對方的生活，比從未認識更坎坷的漸行漸遠。我明白的知道，只要離開了這裡，我們就再沒有任何維繫的基礎。沒有甚麼比擁有曾經、認清孤獨更讓人膽戰心驚。哪怕一天我也必須要搬離這個臨海的小鎮。可是，說是搬家，到底需要經過多久，才能夠將那個新置的居住處認作是家呢，是不是有誰能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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