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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今宮的露宿者住在這些藍色帳棚裡。 網上圖片
王 璞
本來我們是要去高野山看山看鳥看森林的,陰差陽錯,來到了這個叫新今宮的地方。
相信沒有外國旅遊者聽說過這個地名,因為這裡不但沒有旅遊勝地,更加沒有商業街。南海電鐵之所以在這裡設一小站, 大約就因為它是關西地區一處主要的濟貧中心吧?
在和歌山電車站問路時,那位熱心的站長告訴我們,要去高野山的話,應當在天下茶屋站轉車,可一路上跟我傾訴著家事的朋友,抬頭往窗外一看,驚叫:「啊!坐過站了!」
「那怎麼辦?」我道。我是個緊張大師,最怕坐過站,尤其在這種生地方。
這位在大阪定居了好幾年的朋友仍在看著窗外, 自言自語著:「啊,是新今宮。也好,我們就去這裡看看。」
她突地站起來, 拉著我下車。
「你應當到這種地方看看,」她道,「你是寫作人,別光是看旅遊點逛商場,也要看看這種地方。」
新今宮車站下車的人特別少,本來就內斂沉默的日本人,在這地方似乎更加內斂了,一個個都埋頭趕路,行色匆匆。車站內,通往站台的過道上,設有一個快餐點,沒有座位,只有一個個間隔開來的小窗口,大部分的窗口都站著人,他們背對著路人靠在窗口用餐。朋友告訴我,這是經濟餐,只需花百元左右日幣就可吃個套餐。「咱們也去吃一客怎麼樣?我正好餓了。」她提議。
「不,不用了。我……」
「體驗一下嘛!這又不丟臉。誰都有倒霉的時候。」朋友道,「前不久電視裡還播過一個節目,有名億萬富豪破了產,也到這地方來吃經濟餐,然後重振旗鼓, 再戰江湖。」
「呵呵,等下再說吧。」我拉著她快走。
我們穿過空無一人的樓道出了車站,往馬路對面一看,果不期然,那幢廢棄工廠大廈似的龐大建築上面,赫然一行漢字加假名的大字,意謂:勞動職業介紹所,再往後看,是一排灰色三層樓建築,上面也有一行大字,意謂:社會福利醫院。
說是職業介紹所,卻人煙寂寥,兩層樓那麼高、足有兩個足球場那麼大的場地上,稀稀拉拉不過晃蕩著十數人,他們或坐或站地分佈在那些巨型立柱下。有個人蒙頭蓋腦躺在地上,身邊放著些鼓鼓囊囊的編織袋,大概是行李,上面放著些桶裝水。
「這裡還派發飲用水?」我問。
「不是的。這是他們自己打來的清潔用水。」朋友說。
我們沿著車站旁邊這條大街踱步。時值下午三點,秋天的風冷冷地吹著,一隻烏鴉哇哇叫著落到馬路中間。
行人很少,街邊商舖也很少,而且大都關門閉戶。有一間小酒店開著門,走過去一看,是那種沒有座位、只有一道櫃檯的小店。有個男人倚著櫃檯喝著一罐甚麼,面無表情,目光呆滯,淒清落拓的神色,令我想起孔乙己。還有幾間店子也開了門,那大都是一些小旅店,我看了下門口廣告牌上標的價錢,一晚的宿費不過一千日圓左右。相當於港幣一百元左右。雖然便宜,但流落到這種地方的人士,拿得出這費用嗎?
不過, 最令我感慨的,是籠罩著這片地方的靜。
日本本是個安靜的國度,即便是在人滿為患的地鐵車廂或人頭湧湧的步行街,也是一片空曠的肅靜。有一年我去京都清水寺看紅葉,遊人多到舉步維艱寸步難移,從寺廟門口到大堂正殿人塞得滿滿的。但仍是寧靜,清純透明的靜,潤物細無聲的靜。年初日本大海嘯,電視裡放映著那瘡痍滿目的災區片斷,災民們在瓦礫中接受救援,天地淒哀,他們排著隊,井然有序,沉沉地靜謚著。有個女子接受採訪,談到親人的死,眼角濕潤,臉色卻依然安靜,冰涼而令人肅然起敬的安靜。
可是眼前的這種靜,卻與我在日本其他地方所感受的靜都不同。
我望著街邊石椅上那位石頭般紋絲不動的男人,望著小旅店玻璃門後依稀可見的一條人影,望著前面橫街上那道一閃而過的背影, 朋友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來:「快走吧!這地方好難受哦!」
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著新今宮那條大街上那種令人受不了的靜,為何那麼陰鬱那麼絕望?今夜,夜半夢醒,那條街又驀地閃現在眼前: 啊,整整一條街上,沒有一棵樹,也沒有一株花。
要有多麼大的勇氣,才能從那種死一般的靜寂中重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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