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榕榕(作者簡介:芸芸80後之一,著有《死在路上也不錯》)
那是一棟酒店式公寓,我走在樓梯上,灰色的走火通道毫無特色地空白、枯燥、盤旋往上。到7樓比想像中的多花了些時間,我找到自己家門掏出鑰匙,旋開門柄。門推開,林就躺在床上,躺在他臂彎裡的是一個赤條條的陌生女人……我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悲愴自體內深處盤旋著湧上喉間,眼淚先於哽咽落下,嘩啦啦變成大海,浸得我徹骨冰涼。
睜開眼,我盯著天花板好一陣沒緩過神來。不是在公寓內嗎?怎麼一下換了場景?我坐起身,看風扇嗡嗡嗡搖著腦袋……過一會才想起,呵,做了一場夢。
一輩子沒做過這麼真實的夢,真切的倒不是夢境,而是夢裡付出的感情。那些龐大的悲傷穿過了意識邊緣,從那頭到這頭,依舊清晰地殘留在體內。我摸了下臉頰,有些詫異:夢裡哭得這麼傷心,現實裡卻連淚花都沒有。我搖搖頭站起身,先把風扇關了,十一月,新界郊區的傍晚已有了涼意。
走入廚房,沖一壺菊花茶,然後捧到露台的小桌上。我看向屋外鬱鬱蔥蔥的植物和高低參差的房子,深吸了一口氣。旅行兩個月,我比想像中的懷念這個地方。
「啊啊啊!你回來啦!」門口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響,以及音量更大的嗓門:「我在門口就看到你那雙破布鞋!王思敏,你這樣不行,出門也不說,回來也不說,終於有一天翹掉了也不聲不響!」
我轉過身,微笑著迎接這名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妹:「怎樣怎樣?希臘好玩嗎?有豔遇沒?埃及男人是不是很帥睫毛超級長?甚麼時候回來的?暫時不走了吧?」
我笑著聽她一疊聲嚷嚷,她像小時候那樣腦袋在我頸窩裡轉來蹭去,然後突然安靜了下來:「你為那人離開香港的?」
那人指的是林,表妹向來用這個語焉不詳的名稱代指他。「沒有。」我轉過頭去,看到石欄上的煙灰缸時心頭一麻,終於又有些服軟:「一點點。」
「哼!」表妹做了個鬼臉跳到客廳沙發上:「我就想不通那人有什麼好!老男人一個,又有家室……」她看我一眼,聲音低了下去。
「你還小,不懂這些。」我沉默了一陣,終於這麼說。
「拜託,我只小你一歲零三個月好不?」她狠狠翻了我一個白眼:「而且比男友數量,我是森林你不過有兩棵樹,還是過去式的!」
這跟數量無關吧,我這麼想著。在我最青春勃發的時候遇上的林,注定與那一整段記憶糾纏不清,以至於我戀戀不捨。
「他沒有家室。」我輕聲說。
「呃?」
「那個人,」我抬起眼看住表妹:「他並沒有家室。早在跟我認識之前,他便離婚了,兒子歸他前妻。」
「甚麼?那……你們不是可以結婚了?」
「不不,你沒聽明白,」我語氣淡淡的,像在說別人的事:「沒有家室比有老婆孩子更惡劣……那只表示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與我有任何結果……」我頓了頓,終於說出口:「他只是玩玩。」
「唉唉,王思敏。」表妹走了過來,握住我的手:「你真真是遇上了很壞很壞的人。」
我笑:「是啊,張拓雅。你甚麼時候給我介紹很好很好的男人呢?」
「嘿!」她誇張地一張手:「那是要多少有多少。說!你要的是閉月羞花還是……啊?」她手舞足蹈地,幾乎把欄上的煙灰缸打翻。
「這是甚麼?」表妹從缸內的灰燼挑出一片紙屑:「亞力山卓……天晴?明信片嗎?」
「沒甚麼!」我一把將煙灰缸抓了過來,有種作弊被拆穿了的尷尬。三年前,林曾經難得地有一周假期,我們就在南丫島上找了一家面海的旅館,每日在島上閑晃。我至今仍能輕易想起,那一日的蟬鳴震耳欲聾,走到一座偏僻的荒廢村屋前,林突然握住我的手,很認真地說:待日後,一起遷入這麼一座小屋,在此終老。這是他給我最像承諾的話語了。於是我這麼深深地記得,那是南丫島大灣舊村的24號屋……
無論如何,一切都結束了。我一腳勾來露台上的垃圾桶,手一傾,將曾經寄往虛妄的幸福之地的感情,統統倒在一堆茶葉、花瓣和食物渣滓上。一切都完了……那些燃盡與未燃盡的情感……
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我打開,是林的短信:「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誰?」表妹探過頭來。
「發錯了。」我將林的號碼列入黑名單,沒有一絲猶豫:「發了一句髒話過來。」
(「愛的絮語」.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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