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伍淑賢
是驚訝地方太小?我有點生氣地問。
再小的我也見過,沒甚麼奇怪,Klaus說。我沒見過的只一樣:他們留我吃飯,有菜有肉,但飯桌上另有一碟「菜」,是幾條膠造的魚,像小孩玩具,旁邊放碟醬油,用膠魚沾了下飯。
我不明白他想說甚麼。
Klaus說:「當時我想,為甚麼要這樣吃法呢,又不是沒菜,卻沒有問。後來女孩解釋說,是爸爸自己訂下的規矩,因為小時候太窮,這樣吃慣了,後來也不想改變,要提醒下一代,牢牢記著苦日子。」
「聽你這樣講,他們的苦日子還未過去。」我說。
他在前面沒作聲。這時他放慢腳步,我自然地趕了上去,並排走。
天色已經全黑,路也不好走,幸好兩邊疏落有街燈。我有點認得路,走過這堆舊民房,前面剛亮起霓虹燈的那片,就是市中心,就是賓館那邊。
這時不知關在哪家的狗,突然吠起來,一聲引起四鄰的家狗野狗,此起彼落呼應著,肆無忌憚地吠叫,像重重合奏,卻無人指揮。路是空的,狗都不見影。我不怕狗,卻怕落日的犬吠,因為像狼,像狼那種曠野上的嘯聲,像以後都回不了家。狗吠得最猛烈的時候,我停了下來,不敢動。
Klaus說:「快走,再不走,今晚就回不去香港了。」他拖著我走,我見到他邊走邊笑。到飯店的時候,那天晚上的車一早開了。老闆有點生氣,乾等我們幾個小時,但卡士在,他又不便發作。
後來,是卡士的朋友幫忙,安排了一輛私人車,配了司機,把我們從廣州一直送到深圳。卡士還專程陪我們一起,坐幾個小時的悶車。
在東方賓館門口,關於車上座位安排的問題,儘管時間緊迫,卻也費了點勁去琢磨。老闆的意思,是我跟司機坐前面,他跟卡士坐後面。卡士一定不肯,堅持要坐前面,我和老闆坐後面。我跟老闆一樣,堅持自己坐前面,因為我輩份最小。卡士說廣州去深圳這一段他很熟,坐前面可以幫司機認路,特別是夜晚,路不好走。大家爭持了一回,後來我說,你們是不是紳士?是紳士的話,就聽我的,女人說了算,他們就不作聲。司機一早已把行李和老闆的菜乾、藥材放好,此刻在等,不明白我們在爭論甚麼。
就這樣決定了,我坐前面,他們在後。開車。
路很黑,只見到車頭的燈光。待離開了市區,反見到月光,在天一角像給我們指引。司機走順了後,滅了高燈,亮低燈,隨著月色,靜靜全速前進。
老闆坐下之後,慢慢消了氣,問我們一下午去了哪兒。我把找舅父的事跟他說了一遍,不過隱瞞了舅父不能說話這一節。因為老闆跟媽媽很熟,我想暫時不跟他說這個。如果媽要知道舅父這事,最好由我來告訴她。
我說著,老闆在聽,也有問,不久就靜下來,我知道他睡著了。Klaus也沒說話,卻也沒睡,只是看著前方的路,有時跟司機聊幾句,應該是教他左右怎樣走。
我靠著沙發的頭墊,很想睡一回。今天的事像電影般陸續重播著,開動了停不下來。問題這麼多,答案這麼少,而且都要自己去找。媽媽和老闆,都是要答案,不要問題的人。我已沒有其他朋友了,只有Klaus可以問,但不知可不可信。
後面老闆睡得有點歪,頭幾乎沒靠在Klaus身上。還好這是寬敞的轎車,後座中間隔了個手靠,不會太擠。老闆經過這幾天,有點換了個人似的。我之前未見過他哭的,還哭得這麼多,晚上給親人包圍住,沒休息過。其實,我是從未見過長大的男人哭,阿爸從來不哭。
到後來,我也有點睡著了,卻給司機拍醒,說中途加油,得先下車。這地方其實不像油站,只是個小屋,應是司機路上的老友,習慣在這兒補給吧。老闆去找廁所。我和Klaus站在路邊,伸伸手腳。夜裡原來很冷。
「現在有熱茶喝就好了。」我說。
Klaus說:「對不起我忘了帶點吃的。對不起沒把你照顧好。」
我說:「你看我們來得及過關嗎?只有不足一小時了。」
他說來得及。這路很順,不用擔心。
他這時問:「你回去還是上班嗎?」
我說:「是。也只有上班了。」
他說:「我也是,真像不能停的樣子。」
「還有去梨木樹嗎。」我問。
「沒去了。那次以後,沒再聯絡過。」
「那下次要不要來我家?也是個公屋,不過沒有膠魚。」
「應該不會了。」他說:「我有一段時間都不會去香港,現在很多事情都可以在廣州和北京辦。」
「是這樣。」我說:「那只好我來找你吧。」
「是的,看來見的機會也不多了。」
「是這樣。」我說。
然後我們又就座開車,午夜之前趕忙過關。司機馬上把Klaus載回廣州,沒有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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