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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寞的小丑。 網上圖片
宵 櫻
大概喜劇是浪花,悲劇是大海,而我的憂傷青春悲劇則是生蛀蟲的木船,帆船高揚,歡快而有步驟地注水下沉。
我從未想過我有朝一日能活出自我,這何其難。我從小就開始分裂精神,一隻眼專注於飯桌上很快被夾走的零星幾塊的紅燒肉,另一隻眼則呆滯在水泥粉刷粗糙的浮雕般的馬車,有個香風細細的提香畫裡的女人一騎絕塵去赴宴。我向來為這出離心付出代價;我十歲時在母親的葬禮上,我躲在臥室裡不停變換勒在頭上白孝布的髮型,差點哈哈大笑,這遭到姐姐帶淚的訓斥:「在這時候你還能笑出來!」當時,我的確笑了,而且還是發自內心的,可與此同時我在耳鳴中聽見內心絕望的聲音,我數次失控大哭,可是我還是忍不住笑,為那些自造的可笑的小玩意小把戲。我從小就培養起罕見的苦中作樂的精神,收集起任何惹人發笑的塵埃,然而都是夢幻,我始終孤家寡人,孑然一身,沒有人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在悲劇邊緣傻乎乎的發笑。
許多心理學家喜歡把病態人格歸結於家庭悲劇。我的父母是底層人。屬於通俗意義上的販夫走卒引車賣漿,本來我該不負眾望發奮讀書來榮光耀祖,甚至衣錦還鄉,我卻從學校半途而廢,妄想自學成才成為作家。父親說:「很多作家都是抱著自己從未出版的手稿死去的,餓死,凍死,病死,含冤而死的比比皆是,你好自為之。」我連忙把這句話打岔過去。
父親是個被悲劇木屑填滿大腦的人,在他源源不斷的經驗之談中十有八九都是宿命。「你連大學都沒上,嘴笨,幹活也不麻利,嫁個好人家都成難題。」
我那時尚不知出身卑賤有多壞,談過好幾次戀愛都無疾而終,歸其原因都是我太容易信以為真。男人充其量把我當做乖巧的寵物貓狗罷了,要真心沒有,要錢是有的,這還要看男人大方與否。我到最後總是抱著一摞該死的文學書,那些永垂不朽的作家們癱軟在我的懷裡。我的眼睛因為傷口在發炎,可是我看到發情的野狗交配時仍嘻哈一笑。要是看這些歷代大師們的書,文學永遠光輝奪目,可一旦參與這實打實的物質生活,文學則永遠淒涼滿目。「寧做野中之雙鳧,不願人間之別鶴,」這是口號,口號比現實更有動力和美感,可我還是一無所有,兩手空空,一意孤行地在文學中徜徉。
有個27歲的印度人曾向我求婚。他送給我的戒指估計是在東門常見的小飾品店買的,可笑的是還鍍了金。我見過他十幾個兄弟姐妹的大家族合影,個個是敷衍中討好的神情。我知道這些人喜歡監視,喜歡歌頌忠貞,喜歡貧窮共享,喜歡眾口一辭。我討厭群居,儘管它看上去喜氣洋洋。
很不幸我依然是機會主義者,時常故作高雅地流連在星巴克咖啡館,裝作不心痛二十五塊錢大咧咧要一杯難喝的拿鐵。我渴望與德才兼備又神通廣大的男人搭訕,可我從未得逞過,沒有人會理會一個陌生姑娘的功利性可有可無的孤獨。漂亮又手腕高明的女孩太多了,我應該斷絕對愛情的幻想。嘴巴需要麵包的人還有機會接吻嗎?有個跟我一樣年輕的女孩給我提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去做舞女吧!既有甜言蜜語的愛情,又能改善經濟狀況。大多數人笑貧不笑娼,我想我也是的,可是我記得這首詩「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想要活得硬朗自足有多難,在這危機四伏的世界,要提防的東西太多了。我有廉恥,可是名聲還是一天天不好了,父親在電話裡試探著問道:「像你這樣笨拙的人竟然在深圳站住了腳跟,恐怕走的不是正道吧!」
我也有快樂。這尋找快活的辦法仍然極其拙劣。我會在油膩不堪的小飯館邊看趙本山的小品邊吸溜著吃麵條,我的悲劇青春就是這些得以有這些塑料般庸俗的亮點。我喜歡生命塌陷時這無數喜劇小丑般的造勢,這樣悲劇也就理所當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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