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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思 抑
盤中只剩下青豆了。現在是晚上十時半。我以前是不吃青豆的，但那不是挑食，只是不覺得那是能夠滿足自己的，現在卻樂於淡素的味道。我把冰箱裡剩下的食材，玉米馬鈴薯青豆布包豆腐和西蘭花，都倒下去，加點鹽巴，在清水鍋子裡燒幾分鐘，成了；他說：這些能吃嗎；他並不理解，那堆青黃白的，不求以官能刺激食慾的，還是有不一樣的質感與味道。他說：你曾經是那樣喜歡肉；不，我說，我不是那樣的；我那時候吃肉，不過是，不清楚，原來我是能夠選擇的，那不是天性。他那樣無肉不歡的人，說穿了還是圖個濃烈的肉味醬味，把肉塊都塞進嘴裡，最後滿嘴油膏滿足的笑，還打起飽嗝，在餐館裡要跟我示威一樣；我看著他的臉在說話，像是聽到那片厚重的肉放到滾燙金屬板上，油膩給逼出來在金屬上噗滋滋的聒噪。僅此而已。他不曾張開耳朵聽水煮開的時候，那種低調的力量，也不理解吃肉的時候只能以撕扯的方式毀掉食物，在吞嚥食的時候沒在意，也不想起這肉是怎樣來，不會想到是要謙卑地吃。他不過是以暴烈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存在：征服與展示。我看著他，想起了野生動物頻道裡，那些不顧一切的雄性動物，在發情期的時候張牙舞爪，嘶吼打鬥，只為了得到交配的機會，然後呢，又是下一個生理周期的循環。在生物進化的過程中，大概有種原始的競爭的特性還是藏在他的基因列裡，我看著他，只能微笑表示理解，卻又是略帶不屑的訕笑。我這盤子裡盛的，不單是圖求果腹的，還是期許能吃出明淨的味道，清水煮是好的，有益的；也不單調，他們獨特的質地與味道，雖然是分散的，卻是和順斂靜的；那不是征服與被征服的關係，而是理解與接納的、具包容力的。每次看到書本上描述人類牙齒的結構，便想，要是我們只吃植物的話，他是不是變得比較知性呢。我邊戳那些青豆邊想，大概不會。
我放太多青豆了，還有二十幾顆晾在盤子上；啞綠泛微黃的，用叉子壓下去，豆衣破了，都壓出了泥。我要吃不吃，一半是覺得有點太飽，一半是在數算，我是不是還能夠走下去，這樣淡然的；又戳破了一顆，兩顆，攪起豆泥來。我是失去決心，覺得累了，似乎無法對任何事情作出承諾；我本來是不要戳破青豆的，可是卻無法；我跟他又有何分別，還是無法忍耐，不去破壞那些；我的基因裡還是有摧毀的特性。這裡的話不是要寫給誰，只能寫給自己。不過是給自己一個交代，除此以外，別人都不必負責，都是只是我找的；就在我決定不要吃肉，決定要煮豆的時候。我幾乎覺得自己無法活下去了，我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別人了，我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別人；任何人，都無法。我是曾經信任別人，以為信任與交付都是切實的，而那事實竟是切實醜陋得，我無法承受；他切開那肉時，血都滲出來了，青豆在肉旁，他沒碰一下；比不存在還糟糕。我以為只要吃些不一樣的，讓自己不顯得那麼慾求不滿，便是能夠活得清正恬淡。
是的，是有變淡了。可是，淡不是無味；而他講的話，竟是可以這樣索然無味，事過境遷以後，像過去一切都是異常廉價、毫無意義的，那語氣多輕，多簡潔，只要說不，就成了，徹底摧毀。他說這話的時候，不像在吃肉時候，那麼激越；倒是我，不像在吃青豆的時候那樣默不作聲，能低著頭一顆接一顆的吃完。我從來都不討厭青豆，只是那時候我選了不一樣的；那獨特的生澀的氣味，結實又零散的質地，後來才發覺，是個象徵；可是我無論再吃下多少淡味，那曾經充滿在口腔裡的腥臊味，還是沒有清散。早上起床的時候，口腔裡滿是肉味，我伏在洗手盆裡就吐起來。而我竟是甘願地相信。我知道自己在未來的日子裡，還是甘願那樣相信。這才教我吐得更兇。不管最後是不是要選擇或是無從選擇離去，我也將是要守在這裡，守著我的偏好與執著。
我曾經以為基因排列裡是有例外的、未知的，後來才是徹底明白，看清，不是每人都有那種能力；他不過是為了滿足口慾才吃肉，他不要去理解那些同樣能夠果腹的淡味；我不說那是自私的，卻是無比可惡，他在別的動物上得到了許多許多肉，卻是不願意——絕不會等到那個日子，不要妄想，自己有能力去改變另一個生命和他的選擇——畢竟，自己的命也是同樣的破爛不堪、滿目瘡痍，只是我選擇用明淨的方式去呈現、去演繹，而他是要繼續用濃味蓋過一切，然後像是從未有遇過一樣，去尋覓另一隻動物。可是，在我吃肉的日子裡，我還是有確實的把自己燙烤過，發出那濃郁的肉香味。我只是害怕有那麼的一天，肉都烤得焦黑乾澀了，而我還是要堅持吃那些焦肉。
我不停地戳破盤子裡的青豆，把一切都壓成泥。我不清楚他最後是不是遇上了另一隻掠食動物，然後；我卻是清楚明白的，只要我待在淡味裡，就能夠活。晚上十時五十分，收音機裡說起了美人魚的故事，那大概是所有童話愛情故事裡最真實的，所以我喜歡。我所以喜歡，是因為它不追求圓滿，像是能夠嗅到浪裡滲著腥臊，打到岸邊的亂石上破滅了，甚麼都不剩；有沒有發生過，還是剩下一抹淡。我關掉了所有會發聲的東西，只是要追求，一個人的安靜。我壓著青豆，不留神，掉落在地上，是完整的，一顆青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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