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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簡直沒有「穩如磐石」這樣的藝術家。十八年前第一次聽鄭明勳指揮倫敦的The Philharmonia Orchestra演奏馬勒《第五交響曲》，好得令人吃驚；之後再聽他率領巴黎的法國電台樂團，也另有明媚可喜之彩；但這回的香港藝術節，完了，他客席Concertgebouw的兩場音樂會，全部成為他韓國式太極虎的個人修為美學大兜亂，Weber的音樂成為華格納式的沉鬱迷茫，舒伯特的脆弱善良成為無關痛癢的優美流暢（第八「未完成」交響曲），而布拉姆斯的《第二交響曲》，同樣變成他的對立面華格納的唯意志力的表演。這樣聽一個晚上，何只是悶？所有作品的清新氣息都被這位巨型膨脹的指揮家蹂躪了，慘不忍見。第二晚我聽完半場終於離去，因為高大宜（Kodály）的舞曲和孟德爾頌的小提琴協奏曲，都遭此劫。我承認，鄭明勳是一個用功的指揮家，但他不懂得指揮家的節制，結果所有作品被他畫虎反類犬，面目全非（就基本風格和獨特內涵而言）。
芬蘭女高音K.Mattila的獨唱會也有同樣的驚愕開局，但結束時喜劇得多。
馬蒂娜出道於卡迪夫聲樂大賽，是近二十年來少有的北歐歌劇人才。但她原本十分質樸敦厚，儘管未得樂迷歡心，卻一直得到指揮巨匠們的重用（如Solti和Abbado）。近五年來她在美國大都會歌劇院的演唱事業如日中天，所做的Janacek歌劇系列女主角令人激賞，最後甚至連妖媚變態的「莎羅美」也唱做俱佳了。因此，對她獨唱會是抱有挺大期望的。
乖乖娘的冬，𤦏菜炒大蔥！一上來的Berg的《七首早期的歌》，她唱的德文我幾乎一個字也聽不真切，不是她德語咬字的問題吧？主要是她唱得含糊油膩，活似Kurt Weill的街頭姣女濁聲沒好氣的拿腔拿調，而Alban Berg那嚴謹、前衛的音樂立意，純淨且鮮烈的詩句都成了她嘴裡加工的「地溝油」。所以，我一個詞兒也聽不清，一句Berg的音樂也聽不見。她嚼完了七首歌，我一個巴掌沒拍。
她唱的四首布拉姆斯藝術歌曲，相對稍好一些，但遠遠未足以讓我欣賞。布拉姆斯是有堅定的美學觀念的作曲家，他的含蓄和閃爍是出於對美學信念的執著和謙遜。所以《我的愛情是綠色的》，是明媚在堅實的詩意基礎上的，而馬蒂娜小姐一張口，卻唱出一種市井小民的幽淒，也就是說，她根本不具備唱這首歌的基本修養。在香港，市井和中產階級，甚至與上流社會，都沒有太大的身份分野，因為香港社會只懂得用金錢衡量人。例如神童輝，例如陳振聰，他們都可以在一夜之間就從市井階層步入上流社會，同樣也可以在一夜之間回到草根階層，但在文化上，小市民和布爾喬亞之間是有一道無可混淆的分水嶺的。馬蒂娜的幾首布拉姆斯歌曲，尤其是意境崇高的《永恆的愛》，她唱得軟弱無力，而不是堅穩明澈，充分透露她原本的邊陲地區的一種距離，始終未能與布拉姆斯、貝多芬的古典浪漫核心靠近。
她在技巧上總體是通的，只有些微的連帶了喉部的力量，尤其在高音時，略有唱來不適之感，這可能是因為身體抱恙，否則她的歌藝不可能在這裡就露怯。但上半場的演唱，確實是任何驚喜欠奉，就是最後那首《徒然小夜曲》，她的詼諧只是露出一股傻大姐的本色，徒然把歌劇的手法搬了出來。
可是下半場，她推翻了所有我對她上半場的判斷！我必須說，我得到了很好的音樂享受。首先是三首德布西的作品，全是《惡之花》（波德萊爾）的選詩，馬蒂娜的複雜性和含糊性，在這些極為隱晦的象徵性法文詩句和複雜和聲結構中如魚得水且脫穎而出，她的口腔共鳴（在聲樂藝術上原是低層次的技巧）營造出近拉丁區的小巧婉轉，雖然還少了點chic chic的芬芳，但嫵媚得已令人陶醉。最後的一組理查．史特勞斯歌曲，選材偏門新鮮，《明星》（Der Stern），我至今都未聽過人唱（因為寫得不算太好），值得一讚。值得大讚的是她唱的《催眠曲》，氣息悠長綿綿不絕，而且輕聲（piano）功夫極到家，令我聽出耳油。但最後的《迎春》，她一發力強響，活脫脫女大力士出山也，可噱，可嘆！ ■文：蕭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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