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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倫敦書展於4月16日在當地Earl's Court展覽中心開幕,中國是本屆書展的主賓國,多位中國作家受邀到倫敦書展與讀者和媒體見面。受邀名單中有以《三體》系列(又名「地球往事」三部曲)知名的科幻作家劉慈欣——他在去年的香港書展期間也被邀請到場講座。此外,3月中旬,中國內地的《人民文學》雜誌刊登了劉慈欣的短篇科幻小說,科幻小說在這份頂級主流文學雜誌上出現,也在一時間成為關注話題。無獨有偶,最近香港的書店裡擺出了他的代表作《球狀閃電》(由台灣貓頭鷹出版社推出的繁體版),引起香港本地科幻迷的驚喜。文:蕭坦
劉慈欣魅力在哪裡?
中國內地有本月刊《科幻世界》,中國科幻小說幾乎就是圍繞著這本刊物在發展,在這本月刊之外,作者和讀者的選擇很小。在這份《科幻世界》上成名的作家有一串名單,裡面有王晉康、韓松這樣的「基本盤」作家,也有錢莉芳這樣從歷史角度寫科幻的另類作家。
劉慈欣從這份名單中脫穎而出,同是寫科幻小說,他有更超拔的魅力。同是科幻作家的韓松說:「劉慈欣這部小說(編按:《三體》第三部)」超越了《三體1》和《三體2》,並把我們寫的那些『科幻小說』碾得粉碎。」文學研究者王德威接受《人物周刊》訪問時說:「劉慈欣對我來說是個意外,我從來不知道大陸的科幻小說是這樣的,所以他那個東西出來,會讓你有種驚喜,噢,怎麼會這樣呢?」
劉慈欣的魅力在哪裡?
邊界問題
這要提到一個邊界問題。這裡可以借用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薩繆爾森的理論:由於資源和產能的限制,使得可能生產的總量是不變的,二者所能生產的最大的量,形成了可能性邊界。當經濟不能達到有效率的生產時,則資源沒有被充分利用,於是,二種產品的產量構成的坐標點位於邊界之內。生產可能性邊界是隨著經濟的增長擴大,並不是固定不變的。
科幻小說也存在一個「可能性邊界」,決定這種邊界的坐標,是一部作品的科學理論與作家的想像力。一切平凡甚至優秀的科幻小說,都是在這個可能性邊界內盡量做到極致。而卓越偉大的科幻小說,是拓寬了這個邊界。劉慈欣的魅力屬於後者。
與一般科幻小說專注於「技術革新」不同,他是「基礎理論」或者說「理論物理」的提倡者和堅持者。理論物理學通過為現實世界建立數學模型來試圖理解所有物理現象的運行機制,通過「物理理論」來條理化、解釋、預言物理現象;從理論上探索自然界未知的物質結構、相互作用和物質運動的基本規律。理論物理令人生畏之處與迷人之處並存,需要豐富的想像力、精湛的數學造詣、嚴謹的治學態度,與此同時,理論物理不像應用物理那樣可以馬上通過實驗和生產做出產品,立竿見影產生實際效用,可能會讓研究者終其一生被一個難以驗證的理論困擾,可若一旦從理論轉化為現實,則會帶來劃時代的影響,例如牛頓的理論,愛因斯坦的理論,現在的量子力學……
正如許多科學家對基礎理論望而生畏,寧願轉向經世致用的應用研究一樣,絕大多數科幻作者也是寧願選擇更易上手的「技術革命」科幻。劉慈欣的小說,則貫穿著對理論的沉迷:《球狀閃電》的核心是對自然界中是否存在宏電子(想像一下,和我們在中學學到的電子一樣,但是更大,是構成更宏大的原子的電子)、宏原子的追尋;《三體》包羅了更多的基礎物理假想,如曲率與光速的關係、時空維度的解析……
這和可能性邊界的關係是什麼呢?在科學上,理論物理的邊界就是應用研究的邊界,應用研究是盡量去把理論物理轉化為現實,它可以無限接近理論物理的邊界,但要再往前走,就需要理論本身往前走並拓寬邊界。劉慈欣的小說裡,理論物理去到哪裡,故事就去到哪裡,他是一位科幻小說作者而不是科學家(他的正職是高級工程師),當作品觸及到理論上模糊待證明的邊界時,科幻作家的想像力就發揮了作用,把假想大膽推進為科學的冒險。於是在讀者眼前展現出一幅壯麗而冷酷幽深的圖景,彷彿讓你置身安全的地方,卻看到攝影機替代你進入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所展現的神奇又危險的畫面。
他為科幻小說拓出了一個邊界。
科學,道德,力量
也許讀者會說:許多科幻小說也是以理論物理作為背景啊,劉慈欣並非獨有。區別在於,那些作品裡,主角是人;在劉慈欣的小說裡,主角是科學本身,人,只是配角。他小說裡傳達出的魅力,是人在科學與未知領域面前渺小如蟻的戰慄。
劉慈欣蒞臨香港書展時,讀者眼前是一位身材不高、面容平靜的中年人。但他打開幻燈片,說明科學與人類的關係時,他平靜簡要的話語中卻有一種讓人心裡凜然、寒毛直立的磁場。他的觀點是:人在自然和科學面前並非主角,人類應該對科學不懈探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前人的成就上不思進取,他通過小說裡的角色說:如果人類還像過去那樣對科學充滿熱情,現在人類也許已經到達人馬座了!他認為人類的前途在於宇宙,對環保主義者不以為然,認為他們像鴕鳥一樣對人類生存的真正危機視而不見,把頭埋在沙子裡,把人類命運束縛在小小的地球上,甚至一廂情願要把人類拉回田園時代,為此阻礙了科學的進取。
為此,他的小說裡有意無意透露出一種激進的態度——科學需要進取,推動科學需要決心和力量,這種決心和力量是陽剛的、果斷的,患得患失和軟弱是其最大的敵人。在《三體》裡,所有讀者都無法不憎惡那個以聖女的善良姿態斷送人類命運的女主角程心,儘管劉慈欣一再否認他對這個角色存有偏見;同樣在《三體》裡,那個為了推動對「核聚變發動機」研究而精密佈局、刺殺支持「核裂變發動機」保守科學家的太空軍軍官章北海,反而讓人心生敬意。在《球狀閃電》中,大背景是中美開戰,忠於國家使命的軍人和科學家是讓人尊敬和願意依靠的力量,他們陽剛、果斷、勇敢,「有一種現在社會上很少見到的男性氣概」。當美軍用中國的技術反過來摧毀了中國的艦隊時,你會被憤怒和惋惜折磨。主角在前蘇聯西伯利亞實驗遺跡中見到蘇俄當年在科技上奪造化之功的大手筆,那圖景顯示出威權時代的魄力,在那個圖景和力量面前,用民主鄉願斷送了蘇聯的戈爾巴喬夫,他的著作《新思維》只配拿來當柴火燒。
讀完劉慈欣的小說,你可能會從一個民主派變成一個威權派。這也是他小說裡致命的一種魅力。
理論物理的邊界,對科學和勇氣的信仰,以及微微透露出的對威權時代的美感,也許這就是身在美國的王德威教授感到「我從來不知道大陸的科幻小說是這樣的,所以他那個東西出來,會讓你有種驚喜,噢,怎麼會這樣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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