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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歙硯藏家黃學明藏硯養志。
——黃學明和他的歙硯
蘇東坡形容歙硯時,以「澀不留筆,滑不拒墨,瓜膚穀裡,金聲玉德。」道破其精妙所在。對於開唐年間便作為「貢硯」的歙硯,南唐後主李煜更將其譽為「硯之冠」。
骨科醫生黃學明是本港首屈一指的歙硯藏家,收藏歙硯時經二十年,所得歙硯二百餘方,每一方硯都蘊含詩詞、書畫、雕刻、漆藝等多種中國傳統藝術形式。對於歙硯,黃學明且探究之,賞玩之,歌詠之。在他的詩句中有「寒夜臥看星宿海,一湖春水照人來」的良景,有「星月光輝同照耀,滿天花雨下凡塵」的自得,更有「菩提無樹也無塵,自然法道道法真」的禪悟,而這些,皆來源於硯石中那一絲絲天然紋理的啟迪。 ■文、圖(部分):香港文匯報記者 張夢薇
今日收藏家大抵有三類。一是文人,博洽好古,文人之於文物,鑑其年代,賞其形制,看重的是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誠然有賴於學識與情趣。二是商人,商人之於文物,看重的是買賣之間的差額,收藏不過一投資行為耳,偶爾亦作裝點門面、附庸風雅之用。三是「達人」,即是目前頻頻出現在銀幕之上的所謂「收藏明星」。然而,讀黃學明的詩文,看他為你導賞,自己收藏的歙硯,聽他講述他集硯的故事,就會發現他以上三者皆非,而是寄情於硯的情人、賦硯予詩的詩人、玩硯養志的哲人。
品硯用意:執一方硯,邂逅自然
北宋蘇易簡《文房四寶》云:「四寶」硯為首,筆墨兼紙皆可隨時收索,可終身與俱者,唯硯而已。據古人之意,文房四寶中,只有硯是可以跟隨人終身的。而在以「道」藏硯的黃學明看來,筆墨紙三者皆為可複製的人工之物,惟有硯是以天然石為原料製成的,是大自然賜予的「天作」,相對於其它「三寶」,硯承載了自然的意識,獨具自己獨立的生命與意志。「每塊石都是天地間唯一的,有著自己的靈魂,所有硯種中,歙硯的籽料天然紋路最為豐富、漂亮,按其可分為眉子、魚子、玉帶等石品,歙硯最富靈性,黃學明說,他視硯非「物」,視硯為蘊納自然之氣的「靈」。收藏歙硯,不是為了獲得一種藝術價值,而是收藏其對自然的一份感知。
黃學明的硯遇水則如點睛之龍,乍得生命。將乾澀的硯石沉於一盛清水,則由蒼黑突變墨清色,呈現別樣的立體景象,或得一黃髮小童騎著水牛在奔流江水中若隱若現,或宛見一披蓑戴笠的嶙峋老者靜坐於江邊,原來這番圖景皆是硯石天然的眉紋在水中呈現的形態,並非後天人工勾勒上去的。賦予硯生命意義的黃學明藏硯如集友,選石法「緣」是他一直以來所尊崇的。這些年他去石農處挑選石料,偶遇一石,觀其形態、紋路、色彩,突然看到了故事或意境,獲得了靈感與想像,才會納入收藏。「這是我與硯的對話,」他說,「硯的醉人之處就在於此,偶然邂逅啟發出感悟和思考,小小的一方硯是與自然溝通和交流的媒介。」黃學明說他的收藏不作市場之用,雖然這5年來,歙硯的市值一路飆升,但是「我不關心也不清楚行市」。
收藏歙硯二十年,黃學明所收200餘方歙硯盡置家中。他說賞硯要靠六根:用眼看顏色與紋理,金花、金暈、金星等;用耳聽敲擊硯石時發出的錚錚金屬之聲;用鼻嗅其保護香盒與香油的味道;用口吹一吹硯石,觀其滲出的清涼水珠,正所謂「呵氣生雲,儲水不涸」;用身感受硯石的光滑細膩;最重要的還是用意,「看到甚麼就是甚麼,用想像去詮釋造化的神奇」。
文徵明之曾孫文震亨在《長物誌》中有言:許多人不會欣賞器物之美,僅關注其真偽;不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而以耳代聽別人所言。黃氏對於硯石不止用眼分辨,更多的是用情去體會,以意去溝通。他說20年前最初收集歙硯時,最喜歡聽「專家」的意見,並且常常收藏大師之作,鍾情於硯端那華麗精湛的雕刻工藝,以「精」論硯。而今,有著二十餘載藏硯修為的他以內「意」論硯,堅持自己去石農處挑選歙硯硯石,「我選中的硯石並非因為它的藝術或市場價值,而是感覺我經過它時受到了召喚,比如去婺源挑石,沒人覺得那是寶,但是我一眼就看到了雪山林海如」。如今黃學明的藏硯,大都是沒有經過雕刻加工的素硯,藏硯中最小的一塊為《掌上乾坤》,硯石中的雲母和綠泥依稀可辨,幽幽的黑與熒熒的墨綠橫紋相交織,形成「彩帶」,質感油膩潤盈如嬰兒的肌膚,通體散發著淡淡的光澤,形為橢圓,小可盈掌。每每孤月之下,豆影燈前,黃氏將其玩於掌中,便覺詩思續湧,有「掌中握乾坤胸中成溝壑」之感,故名之「掌上乾坤」。他指現在覺得素硯更勝於有雕紋之硯,人工加之便破壞了天然的味道,好似一個天然的美人加上脂粉就平添了矯揉造作,他說這也是道法自然。
硯邊詩意:承載了藝術生命,也是一種收藏
黃學明對他的歙硯就如同待一位輾轉夢寐中的窈窕淑女,藏一方歙硯,根據它的特色賦予其一個名或一首詩,如此就是給了這塊硯一個生命。捧出《如如自在》,他笑得一臉神秘,原來此硯得於一次遊覽歙硯產地江西龍尾山芙蓉鎮,偶見一硯石,觀之有天然的金暈、金星、金花,渾然天成,恍惚之間彷彿突見觀世音菩薩自在安坐,滿天星光,九天之外漫花雨,感嘆造物神奇,於是賦詩一首「如如自在觀世音,慈悲喜捨度世人,星月光輝同照耀,滿天花雨下凡塵」,並以「如如自在」名之。
賦硯予詩,詩,也是一種收藏。「山雨起蒼黃,乘風過大江。戰地悵寥廓,峰巒入莽蒼。」這是黃學明為他的硯片《地水火風》所做的詩。翻看他的詩集,發現收硯的二十年當中他也為自己收藏了近200首詩,「俯拾是硯,仰看成詩」,硯讓黃學明走入詩境,他又詩意化入一方方硯中,硯藏了詩,而詩則藏了流逝的時光,藏了感受與思想。
「硯之所以美,也是因為它集中了中國所有古老的傳統藝術形式,比如詩詞、繪畫、雕刻、甚至是印章。」,硯端的設計需要因質施藝,因石構圖,需達至「天工人工,兩臻其美」的境界,是中國多項傳統藝術的匯聚和凝練。從黃學明開始收集歙硯那天起,每天晚上都用兩個小時閱讀中國古典文學,包括詩詞歌賦以及佛學。作為一名骨科西醫,他念的是教會中學,之後就讀於港大醫學院,後遊學歐洲數年,可以說是成長於西方教育體系之下,沉浸於西方文化之中,那麼為何又會如此痴迷於中國傳統文化藝術?黃學明說西方的藝術形式,比如雕塑、油畫等在色彩運用和具象的表達手法上都有很高的造詣,他也很喜歡,但是他骨子裡是中國人,在他心中中國的文化藝術的象徵就是一條抽象的水墨線條,只運用粗細、黑白、濃淡的變化就可以表達出空間感和流動感,當中蘊含著一種含蓄和羞澀,給人無限的想像,這種美的感受是深入骨髓不能自拔的,他說「這是西方人能夠欣賞但未必能感受的東西。」
也許這就是藝術文化精神的力量所在,一個民族藝術精神永遠承載著民族文化的氣質,中國傳統藝術中最接近於西方藝術表達形式的就是工筆水墨,然而它與西方繪畫最大的不同確是在它是建基於「線條」的。中國傳統手工藝中的凝練與委婉的雕刻手法,紙墨書法中的一筆筆乾濕濃淡,水墨畫中的一處處留白,都凝匯著幾千年來中國人中庸、含蓄的處世哲學與智慧。雖然時過境遷,社會的語境在不斷變化,但是藝術生命力的散發和根基是根植於民族文化的傳統精神這個土壤的,大概也就是因此,在香港這樣一個世界文化百舸爭流的氛圍中,中國傳統文化沒有被沖淡,依然綻放著它的流光溢彩,可能每個香港人心中多多少少會有一點傳統文化「情結」吧。
以硯悟佛:心意清淨,萬物靜景觀自得
歙硯為奔波於城市喧囂中的黃學明建立了和大自然之間的關係。「人在發達的城市生活中對自然已經麻木,缺乏對自我生存狀態的反省」,在黃學明看來與大自然的對話可以啟迪思考,獲得有意識和存在感的生活。二十年來,他在硯中找到了「佛緣」。對佛理的不斷參悟一直啟發著他對於人生的看法。他現在很滿意自己的人生,覺得已經得到的多於應得的,所要做的就是賦予更多的回饋。
黃學明收藏的二百件歙硯盡納雅室之中,藏號為「芥子齋」,源自於佛經中的「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意為銀河系(須彌)之中,芥子是最小的粒子,而在這芥子中又有更小的粒子旋轉,也是一個小的銀河系。他說他的「陋室」就是一粒芥子,而收藏漸多,天然的水波雲彩,高山絕壑,更有詩詞書畫孕納其中,正是「芥子」中的「須彌」。
「一天一地還一老,一心澄似一清流」,這句詩正表明了這位參佛之人當下的心境。「心清意淨,萬物靜觀自得,活著便應該感恩。」他說從收藏歙硯以來大大小小的展覽辦了十幾場,每次都是親力親為,約二百件作品中,最重的有二百磅,最輕的重數安士,他都是親自一塊一塊的運到現場,按照主題設計擺放,並且在展覽當中不設任何保護措施,「我希望看硯的人可以摸到它、嗅到它,這樣才是真正用六根去賞硯」。黃氏的詩中有云「掬水月在手」,意思是雙手盛滿清水,在以水止渴的同時亦得到了一輪映在水中的朗月。他說香港人沒有時間去看清風朗月,忽略了大自然饋贈予人的美好,少了一份閒適,希望可以用這一塊小小的石頭與人分享世間的一份美好與安寧,在博得他人快樂的同時自己也收穫一份釋然與滿足。
看著挽起袖口在展覽佈置現場忙碌的黃學明,感到暈化在硯石之上的不是墨,而是存在於他內心的那份「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閒適與自得。忽然想到,其實這一方小小的硯石不也是一粒芥子嗎?二十年來,藏硯者將自己的情、自己的詩、自己的感思藏納研化於其中,而硯石則成為一粒芥子,讓藏硯人避開世間塵染與喧囂找到心靈中的「桃源」,容納著其人生智慧的須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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