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輝
很多年沒有踏足蒲台島了,那是記憶之島,在偏遠的南方,所以無論晴天或雨天,它總是憂鬱的。南方何以憂鬱?因為在地圖的下方,彷彿在低頭沉吟——王爾德(Oscar Wilde)說得好:「我們都躺在污水溝裡,但有些人正仰望星空。」星空在上,那是北方,此所以是仰首的觀望;污水溝在下,那是南方,此所以是低頭的審視。
年輕時跟也斯一起去過一些島嶼:東龍島、橫瀾島、果洲群島、塔門、大小磨刀、吉澳等等,但好像不曾一起去過蒲台島。早前在他的新書發佈會上讀了一段詩:「站在海邊炙熱的岩石上/汗沿額角滴下/你把長髮束起/我總想你任它散開/如沿海飄浮的苔草/在波濤中舒展/突然焦躁的陽光/斜照魔石岩難解的古刻/一千五百年前留下的訊息/我們伸出手/如沒法撫摩它的意義……」
石刻的內容難解,但不要緊,也不必太心急,放鬆點吧,繼續讀詩吧:「人們站在這兒/各自張望許多方向/要走到最南端嗎?/在南角咀,可以眺望海洋的無盡/而疲累的人頻頻回首了」。這詩收錄於他的第一本詩集《雷聲與蟬鳴》,詩中有島,在最南極,在南角咀,詩中有人,暱稱為「你」(你把長髮束起/我總想你任它散開),這詩叫《浮苔》,詩末標注了寫作日期:「七五年夏日遊蒲苔島」。
那是三十八年前的一組「微鏡頭」,交織著好一些「時光蒙太奇」;那是南方之夏,合該炎熱得教人不禁「滴汗」,長髮如苔草,交疊於只可仰望而不可觸及的摩崖石刻——此島不老,此石不老,可那時誰都不可能想像,這南方小島會變成骨灰龕集中營。
那就繼續讀一首詩吧:「說話有時停頓/我與你彼此踏上不同的石塊/落下不同的沙礫地/天氣這麼炎熱/有人在背後吵架/那女孩嚶嚶哭泣/我們在水邊停下/看苔草在海浪中開合/如髮的束散/細看近岸的礁岩/你會發覺石縫裡/藏著那麼多複雜的生命……」生命是複雜的,而南方是憂鬱的。
南方何以憂鬱?美國心理學家邁耶(Brian P. Meier)做過不少關於方位的心理實驗,結論原來很簡單,南方和北方是心理隱喻,在隱喻系統中,「南與北」代表了「上與下」,也代表了「好與壞」——「北」與「上」是天國,「南」與「北」是地獄——我倒覺得,不必說得太學理化呢,李白詩中所說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大概就是最淺白的解說。
那就不如繼續讀詩吧:「那些小朵灰綠的菊花不是菊花/當我觸及/它就立刻把自己閉上/再張開,當我的手移開/一個浪打上岩石,突然/使我渾身濕透/你退卻,再走開/蹣跚的腳步要退往哪兒呢/岩石間有死的螺殼也有活的海膽/我們的談話又再變成沉默海浪打上岩石/我想說你不如把髮散開/深褐的苔藻/在海底固定的白石上搖曳/在每個波浪中有新的姿勢」。是的,這炎熱的南方小島不老,記憶也不老,不如把記憶中的髮散開吧,憂鬱的時光於是就有了舒放如苔藻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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