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秀美
兒時的村莊,有池塘,有水井,井裡打上來的水用來煮飯燒開水,淘米洗菜洗衣裳包括家什雜物都到池塘去洗。因此一天到晚塘邊是很熱鬧的。
池塘很大,池邊栽種垂柳與小叢竹子。有好幾個埠頭,村人洗洗涮涮,來往不絕,邊理菜,邊閒話著,豇豆去掉頭尾,掐成兩三寸長的小段,蘆蒿也是先掐,聲音清脆。青菜剝去黃葉,殘菜葉子丟到水裡,馬上就有大鵝小鴨爭著過來搶。小籮裡的米上下顛簸,米便跳起來,稻、稗也不得不跳起來,馬上就被捉住。竹籃倒過來,石板上磕掉灰泥,浸到水裡,沉下去,頓幾頓提起,菜一棵棵洗淨,芹菜菠菜得多洗幾次,它倆的根是寶貝,菠菜根甜,芹菜根香。這當兒,有剛從田裡回來的,拎一菜籃的菜,路過塘邊,洗鋤頭把和腳上的泥,遇到鄰居,捧一把泥乎乎的菜遞過去,「剛摘的,嚐個新。」
有家裡辦酒席的,堆成小山一樣的雞鴨魚肉水產蔬菜,成筐的搬來塘邊;之後又是無數碗碟,產生大量的垃圾油污,池塘寬容地接納,然後慢慢消化掉,面向人們的永遠是一池清澈流動的水。
李叔家出了門就是池塘,他在門前洗衣裳,我們都能看到。柳樹下,李叔耳朵上夾根煙,工具:搓衣板;目標:一盆衣服。李叔說,手不能太抓緊,否則衣服放不開,手會碰到搓板凹槽,磨得疼,衣服也洗不乾淨。李叔那握犁割麥的大手此時非常活絡,虛握衣物,揉搓時手微微平伸,用手掌的力度控制全局,隨著雙臂一上一下,灰褐色的肥皂水從衣縫間一點點被擠壓出來,流滿凹槽,再一楞一楞流下去。洗完了,抽煙,下池塘過水。
浣洗,有一種特別的情致,水與衣物彷彿都有了生命,有了靈性。
一件件衣裳,素色的,鮮艷的,老式的,時尚的,順從地來回擺動,心甘情願地被揉搓被擰乾,水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從衣裳裡帶走殘留物質,從水中撈起的那一刻,水濕淋淋而下,衣裳們乾乾淨淨上岸,面目一新,清秀可喜。大而厚的被罩床單,先用洗衣粉浸泡在大盆裡,穿上膠靴,使勁地踩,擰去髒水,青石上舉棒槌不停槌打,漂洗數次,直至乾淨。城市裡,再漂亮的床單都得窩在洗衣機裡蜷縮著接受清潔,床單們可覺得難受痛苦嗎,狹小的空間,不得伸展,機器轉動,你們可轉得頭暈眼花?哪有在水塘裡洗得自在逍遙!大幅的床單就適合在寬廣的池塘裡清洗,雙手捏住被單一角,手臂一抖一送,被單平鋪在水上,水漫過滲透每一條經線緯線,於是,眼前花紅了葉綠了,鳳凰孔雀彷彿就要振翅飛去,床單自己也很享受,在水裡可勁地拋、甩,沒一刻消停。陽光灑下,水面金光亂蹦,姑娘媳婦們赤腳站在水中,棒槌一下遞一下,青石板砰砰起著回聲,回聲中夾雜著笑語、歌聲、私房話。竹籃裡,洗好的衣服一件件乖乖臥著,這情景,當時平常,現在回想起來極為動人。
黃昏,鄰家姐姐,大竹籃裡裝了衣物,熱水瓶,臉盆,毛巾,她洗的是繡著鴛鴦的枕巾、枕套,展開來漂著,那鴛鴦雙雙對對,在水中並游,她看一陣,微笑一陣。臉盆倒進熱水,散了辮子,衣領翻進去,低頭,長髮垂下,水浸濕頭髮,洗髮香波在髮上游走嬉戲,升騰起無數泡沫,落進水裡,像開了白色的花。小瓢舀了水自脖頸處沖下,梳子一下一下地梳,梳得長髮順從地垂首,那樣的直與黑,髮尖在水面浮著,青春的氣息也在水面浮著,良久,擦乾,手絹鬆鬆地一扎。收拾了,一手拎籃,臉盆一邊抵在腰間,手輕輕扶住另一邊,裊裊娜娜地離開,那是怎樣的一幅清新柔美的圖畫呢,說不出,多情晚風一路相送。
洗在池塘。一池清澈的水給了村人許多年安靜、清貧而快樂的日子。洗在池塘。如今,池塘在否?如在,誰又在池塘,洗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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