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馮 磊
1
「有一間屋子,不必太大,但必須有光;有一種生活,無需奢侈,但必須有書來讀。」
多年以後,當我再次端詳《夜讀聖經》這幅畫,脫口而出的竟是這樣兩句話。
與絕大多數畫家一樣,倫勃朗擅長處理光與影的關係;與絕大多數畫家不同的是,倫勃朗更擅長處理光與影的關係。在他的筆下,每個人物都處於陰影的環繞與包圍之中,每個細節都受到光的影響。—這樣寫來,似乎有做一篇藝術鑒賞文字的嫌疑。但,倫勃朗帶給我的,其實是內心力量的鼓動與慫恿。
是的,生活無需奢侈,但必須有與哲人對話的愉悅。房間也無需太大,必須有獨立思考的空間。散文家梁化樂說,知識分子應該保留一個「精神單間」,大抵就是這個意思吧。
這樣的生活,是否極為奢侈?
這樣的生活,難道不是真的樸素?
2
這是一幅極為安靜的畫。
我說「安靜」,指的是畫中人尤其是看畫的人。面對佳作,看畫的人但凡沉浸其中,必能獲得內心的平靜。就像當年飢餓的音樂家走進小餐館,他飢腸轆轆,在凌亂不堪的小餐桌上草草地寫下一紙曲譜,換取了一份簡單的果腹之物。多年以後,當我們夜不能寐的時候,打開電腦,悠揚而低沉的大提琴聲迤邐而至。瞬間,內心獲得了巨大平靜。而此時,窗外夜色如紙,又有誰能夠想到,這是一份土豆燒牛肉交易的恩惠?
所謂大師,就是這樣的吧。他舉手揮筆之間,總能告訴我們光明的所在,在驚濤拍岸或是陰雲密佈的時刻,帶領我們揚帆遠航、行走在波瀾不驚的水上。
所謂巨作,也是如此的吧。它總能給我們啟示,帶我們回到遙遠的過去。又豈是,幫助我們安放好自己的內心。
3
《夜讀聖經》就是如此。
這是一座典型的荷蘭式民居。屋子有着穹窿的頂,壁爐前,一位年長的婆婆在靜靜地諦聽媳婦朗讀《聖經》。在婆婆的面前,放着一個睡包,睡包裡,嬰兒正安詳地睡着。
婆婆是憔悴的,她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間婦人。她的表情有些畏畏縮縮,但是聽讀的神色寧靜而安詳。至於她的兒媳,只留了一些側面和背影給我們。—這是一個普通的人家,在安靜的冬夜,她們做的其實是無數家庭同樣在做的事情:閱讀。
我不是信徒,她們的信仰,自然與我有一定的距離。但是,我和信徒一樣被其深深打動。
我只是想,如果我們自己,也有她們的專注,或許就不會有如此多的苦惱和焦躁;如果我們自己,也有她們的樸素和簡單,或許就不會變成迷途的羔羊。在靜靜的暗夜裡,每一個人都有迷失自己的可能。在喧囂的塵世裡,每一個人都容易失去自我,放縱不羈。
寧靜是美的。有信仰的內心是美的。不必宗教,哪怕僅僅是對真和美的信仰,僅僅是對寧靜與安詳的信仰,僅僅是對容忍與閱讀的信仰,這樣的人生,都是有益和有趣的。
中國古代的阮籍,每每迷途,都要嚎啕大哭。他生活在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一個信仰迷失的時代。他的哭,不是因為道路的曲折和回家的艱難,作為一個彷徨者,阮籍在為一個時代的不知所措而痛哭。
是的,不知所措。當時代的車輪走到了十字路口,選擇就成為必然的課題。阮籍並非聖賢,他只是一個敏感的通靈者。
他的哭,有些無奈。
他的哭,被後人讀作荒誕。
4
我喜歡倫勃朗,還有他的這幅畫。
畫面上,老婦人、媳婦和嬰兒構成一個完美的三角。在他們的一側,有蠟燭的光在跳躍、在流動。
有人說,光與人同在,猶如信仰與人同在。我距離信仰太遠,只是恍惚覺得,在閱讀的那一刻,有獲取知識的幸福與寂靜的暗夜同在。彼時彼刻,這一家人,因為閱讀的存在變得無比真實而高尚。
她們或許是貧窮的,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
她們或許是寒冷的,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
衣食的富足,帶來的是肢體上的溫暖。而閱讀的快樂,又豈是銅幣的叮噹聲所能夠取代的?
5
在古希臘,詩人是距離神祇最近的人。同樣的,詩人也是離真理最近的人。這種觀念或許也可以如此解讀:誰掌握了寫與讀的技能,誰就掌握了通向真理之門的鑰匙。
《夜讀聖經》裡,畫家讓這個普通的人家點亮了蠟燭,燭光照亮了半間屋子。那些光,是因為閱讀而閃亮的內心,因為知識的傳播而點燃的希望。——巴赫的音樂、倫勃朗或者提香的畫作、米開朗基羅的雕塑以及鄧肯們的現代舞,藝術家以及他們偉大的作品,就像暗夜裡的一支支火燭,指給我們前行的方向。他們或者它們,告訴我們什麼是美好和純真,告訴我們如何懷揣着一份希望,走到光明的太陽地裡去。
夤夜裡讀書的人,是有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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