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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其實還不夠格做戲迷,但聽得漸漸多了,也覺得中國戲曲有種難以用文字去形容的美。直到聽到京崑名旦鄧宛霞的表述,才突然有醍醐灌頂的醒悟。中國戲曲的好,究竟好在哪裡?就譬如「呂布試馬」,外國人看了迷惑,「試馬」怎麼台上不見馬呢?按鄧宛霞的話說:「舞台上沒有馬,但你自己的心就把它填滿了。」
作為西九文化區最受歡迎的旗艦節目,一年一度的「西九大戲棚」即將於下周開始。而享譽國際的「中國戲劇家協會梅花獎藝術團」則將為之揭開序幕,帶來京劇、崑劇、越劇及多劇種的折子戲專場。其中,香港京崑劇場創辦人鄧宛霞將為我們帶來的,是《烏龍院‧殺惜》。這位1991年憑一齣文武兼備前花旦後武生的全本《鐵弓緣》獲第八屆「中國戲劇梅花獎」,並成為首位獲此中國戲劇界最高榮譽的香港戲曲演員,有着寬厚圓潤的嗓音和清新脫俗的扮相。她京崑俱佳,有「香港京崑藝壇明珠」之美譽,並長年在本地及海外推廣京崑藝術。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賈選凝 攝:莫雪芝
鄧宛霞和京崑結緣,就像大多數自小受到薰陶的戲曲藝術家一樣,是受到家人影響。她母親很喜歡戲曲,在鄧宛霞一兩歲的記憶中,就有一位老師每天來家教母親唱戲的畫面,等於是天天耳濡目染。她說:「我記得我小學一年級,就已經在學校表演和京劇有關的節目,像綢子舞、耍劍那些。」六歲時,她進了粉菊花主持的春秋戲劇學校,每天放學就去練功,掃堂腿、踢腿種種基本訓練一樣不落。而在這種傳統戲曲藝術的訓練之外,鄧宛霞也在接觸西方藝術--她其實是從小一邊學着西洋鋼琴,一邊學着中國的戲曲和書畫長大。
這樣的接觸與薰染,帶來了中西兩種文化在她身上的某種融匯貫通。鄧宛霞說:「後來,我又去外國,到世界四周看過之後,發現血液裡最令我興奮激動的,還是京崑的鑼鼓聲。我還是跟中國藝術更接近。」
不是為唱而唱
鄧宛霞這次在「西九大戲棚」帶來的《烏龍院.殺惜》一段,出自2007年她所創辦的京崑劇場在第三屆巴黎中國戲曲節獲評審團大獎的京劇《烏龍院》。她說:「戲本身是周信芳名作,但經過我們整理改編,因為周信芳那一版中,閻惜嬌和宋江的對比很大,那個時代的戲,正派人物就比較高大突出,所以閻惜嬌那個角色當時比較市井、橫蠻、不討好,出口就是粗俗語言。我們就覺得,如果是這麼一個女人,那宋江為什麽還要把她收留在烏籠院呢?」周信芳的版本裡,有一場戲是閻惜嬌在和張文遠幽會,宋江突然回來,她趕忙先把張文遠藏起來。按理說在那種情況下,她應該趕快想法打發宋江走,而不是和他在言語上再起爭執。所以鄧宛霞說:「有些地方,我們覺得可以再多點挖掘人物內心、塑造人物形象,戲文條理也可以再捋順一點,所以做了整理改編。」
她所飾演的閻惜嬌的最大看頭,也是《殺惜》本身最精彩的一段:閻惜嬌拿到信之後,自己心裡有個計劃,但表面上又有一點好像是在耍宋江,所以看點其實是兩個人之間每一步的緊張對峙--「她耍他,他又不能發作。因為自己的重要文件在她手裡,只能忍受她的這種耍。所以這場戲中的表演非常重要。」
同時,也有一兩段唱腔,並非為唱而唱,而在唱裡蘊藏了很多表演,去呈現閻惜嬌的心態。鄧宛霞認為:「殺惜這場戲因為節奏緊湊,所以很有張力。其實宋江也不是plan好要殺閻惜嬌,而閻惜嬌心裡也是想換自己的休書,但兩個人就這樣一步一步,互相逼到沒辦法,最後宋江才不得不殺她。」
「西九大戲棚」今次值得矚目的,是加入了京崑的內容。在鄧宛霞心目中,她認為西九既然是大家如此重視的一個地方,就希望戲曲中心未落成前的這種種活動,令人們真的看到,這裡未來將會是戲曲節目的一種殿堂級的展示窗口。她說:「西九它這麼大的project,本身已經有底蘊了,就看策劃的人怎樣一步一步讓香港和全世界對節目的programming有所期望。」
甚麼是殿堂級的展示窗口?鄧宛霞進而表示:「應該真的把質量最好的節目放在這裡,而不一定是放大製作--內地現在也時興大製作,但我希望真正看到戲曲最精華的表演,而不是鋪天蓋地的佈景,或者是扔幾千萬出去的production。重要的是回歸人的表演,讓觀眾能看出人的功夫和身段,看到藝術家的個人造詣。這也是我最希望看到香港戲曲界出現的狀態。」
京崑最能表達戲曲的「體系」
2007年,京崑劇場的《烏龍院》在巴黎獲獎時,評審團在頒獎詞中讚譽:外國觀眾極少有機會看到如此「純正」的表演,而全體評審團成員,也無一不為這齣戲怦然心動、神往着迷。鄧宛霞說她當時最欣慰的,是「覺得構思和用心被理解了。」
「我們當時就是一桌兩椅,全靠演員表演,而且又是文戲,也沒有那些翻跟頭--當然不是說武戲不好,但也絕不能只靠武戲去吸引外國人眼球。雖然每一句戲文都配有字幕,但到最後演到某一個點上,觀眾就已經沒有扭頭看字幕的那個動作了,他們被台上完全吸引住了。」
對於怎樣把中國文化忠實介紹給西方,鄧宛霞一直很有信心。
至於京崑在以粵曲南音為主流戲曲藝術的香港本地,會受到多大程度上的認受,鄧宛霞認為:「這其實就像香港一方面本地流行樂有很大market,可同樣也有交響樂有民樂團。我自己的感覺是,如果將來西九戲曲走國際化,京崑絕對不能忽視。」以她自己多年在國外的親身經歷,她表示:「因為我走遍了全世界,所以我能看出京崑在國際上的潛力。而我在澳洲國立大學等地教書時,其實最主要目的還不是去教會他們唱一齣《蘇三起解》,而是想通過京崑這門藝術,把中國文化的精髓介紹給他們。同樣地,如果我不是戲曲演員而是寫書法,那我教書畫,也會去傳達同樣的精髓。」
她希望推廣的,不止是中國戲曲,更是中國文化的包容和諧。最近因忙於博士論文,她也進行了進一步思考,認為正是在儒釋道這三種看待世界的方法論之上,才能孕育出中國的種種文學藝術。「而戲曲藝術中,當然我們記載有三百多種戲,但京崑可能是最能代表這個體系的。而且像崑劇從劇本開始起點就很高,是由文學家去創作而成。這兩個劇種也曾受過宮廷的重視,所以在藝術質量和規範化上,有它自己的獨特標準。」
「你自己的心就把它填滿了」
鄧宛霞正在撰寫的博士論文,是探討中國戲曲的美學-從performer's view去看待。而她說寫作過程本身,也是自己反思和學習的過程。「究竟對自身文化該怎麼傳承?我很幸運有這個歷程再去思索、探索一下。」就譬如為甚麽戲曲舞台上空空如也,一桌兩椅就可以代表一切物件?因為戲曲裡的「物件」(object)沒有特性,所有的光彩就放在了演員身上,一切都是通過表演吸引觀眾。
「歌劇是作曲家的作品,電影是導演的藝術,但談到戲曲,更特別是京崑,那絕對是表演者的藝術。所以會有那種空空如也的舞台,那種時空的轉換。因為中國人講求心的遨遊,場景隨心在變,而不是說現在我有一個房間擱在這,離開這個房間,就得搬走,換一個景。」中國藝術是一種非常天人合一的藝術,從來不是「主客二分」的,就像所有古代詩詞都喜歡借一件物去闡述或者表達人的內心,而不是直接從觀察出發,以物言物。
「所以戲曲被人家就叫做立體的詩、流動的畫,和中國哲學同出一轍,只不過它是呈現在舞台上。」戲曲裡的那些時空與場景,用鄧宛霞的話說:「你自己的心就把它填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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