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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櫻
去某地作公益演講，事先我做了充分的準備，脫稿發揮。中途，互動交流的時候，台下的聽眾不那麼積極，我便隨意點名，請前排離我最近的一女士，站起來互動。「你怎麼看待夢想與現實的關係？」她沒有多餘的沉思，回答得十分乾脆，幾乎是脫口而出：「現實很骨感，夢想很豐滿，最終，夢想不過是一場夢。」她的回答使我有些尷尬，我絮絮說了幾句。
「天空沒有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泰戈爾的這句名言被後世吟誦，但是，有多少人能夠甘於寂寞享受那個過程呢？或許，有人會說，傻子才不要結果。事後，我得知，那個女士從事社區基層工作，天天和弱勢群體打交道，看着很多人需要幫助與救濟，她感到力不從心，覺得自己太渺小。她對夢想的悲觀，儼然是出於同理心與無力感，也許這不屬於悲觀，而是現實主義。
回來後，我想到一個詞語：邁跡，出自文學家木心的《即興判斷》。所謂「邁跡」，《辭源》上的註解是：「猶言發跡，開創事業之意。」木心認為，邁跡是一種狀態，無所因而奮發自主。他進一步闡述：「邁跡狀態是很可愛的，是不參加比賽的競技狀態，廣義而觀之，也是都在比賽之中，只是自然界無獎、無賞、無名次。植物動物都是很邁跡的，一切我能夠看到的植物動物，我幾乎都喜歡，就在於鑒賞它們的無所因而奮發自立。到後來，一見到人，我就沒有這種好心情，人如果止於邁跡，終究乏味。許多奮發自立者，就差在無所因，充其量是生命力亢進，所以討厭。」
第一次讀到這個詞語，我有些興奮，轉而想想，恍然戳中軟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活着，為生計、為名利，誰都無法逃離這個怪圈。追求你想要的東西，敢於做一回自己，傾聽內心的呼喚，諸如此類勵志口號，終究會落入世俗的窠臼：被生活打回到現實中去，一地雞毛。因此，重走青春路、辭職去旅行，一時成為人們尋找安慰的載體。世界那麼大，誰都想去看看，然而，情懷這東西，能否抵得過現實的沖刷？這是個問題。不可否認，每個人心底都會隱匿着未竟的夢想，或是伺機而動，或是閒庭信步，哪怕殘缺不全，也是無比珍貴的。
我慶幸的是，自己對夢想的執着還在，無論外部世界怎樣引誘與裹挾，我不曾更改那顆初心。
有個大學生找到我，說自己想創業，憑藉現在所學的東西，幾年下去根本用不上，所以早作打算，想開個人力資源公司，多賺點錢，指望學歷和成績，不如現在努力。創業的故事，我聽過太多，我沒有商業頭腦，對市場也不了解，但我深諳一點，如果創業的初衷只是為了賺錢，那麼最後不會有好的結果。我笑着說：「創業的過程最重要。」他回答道：「經歷再多，不如成功好啊！」聽到這裡，我沉默不語。年輕人創業，已經成為一種現象，但是，堅持到底、取得成功的少之又少，這是不成文的規律。靜心想想，創業，本身就是激發創造力與戰鬥力，一種嘗試與挑戰，為什麼非要追求成功呢？有些時候，金錢、成功等字眼，會成為創業路上的障礙。有些時候，不成功才是最大的成功，贏得了自己，才是最大的冠冕，其餘的都是湊熱鬧。功利心太重，會形成迷障，遮蔽前方的路，誤了前程。
夢想不是一個大筐，什麼都可以往裡面裝，比如，創業一味急功近利，想一下子多賺錢，這是對人生的曲解。夢想是一個潘多拉魔盒，誰能打開，取決於個人的努力與態度，當然，還有那麼一點的運氣。娜娜是我的朋友，大學學的是工業設計，但是，她熱愛服裝設計，考研的時候不惜跨專業，報了北京服裝學院。第一次考試以失利收場，筆試成績通過，面試被刷下來，就差那麼一點，周圍朋友都覺得十分可惜，甚至還有人議論，她應該通過，只是面試前沒有託關係，這是潛規則。沒有想到的是，她沒有輕言放棄，再度衝擊，第二次考研成功錄取。「這是我的一個夢想，我想挑戰一下自己，成功了最好，如果第二次依然失利，我也不落遺憾，因為我經歷過，足夠了。」她曾這樣對我說過。她的話令我很是感動，她就是邁跡者，超越競技比賽的層面，保持平和而堅定的心態。
常常想起毛姆《月亮和六便士》中的主人公：證券經濟人查爾斯思特里克蘭德。他突然迷戀上了畫畫，拋棄妻子，飽受貧窮與飢餓的折磨，逃離到塔希提島上。後來，他與土著女子同居，不久染上麻風病，雙目失明。他在住房四壁上畫了一幅表現伊甸園的偉大作品，臨死前命令被燒掉。書中有一段問思特里克蘭德夫人的話，令我記憶深刻：「如果他為了一個女人離開你，你是可以寬恕他的；如果他為了一個理想離開你，你就不能了，對不對？你認為你是前者的對手，可是同後者較量起來，就無能為力了，是不是這樣？」其實，不僅是思特里克蘭德夫人，其他人也同樣面臨這樣的困惑。理想，讓人迷戀，好多時候，又使人無力，其實，這就是理想的魅力，也是真實的人生--蘊含着生命的密碼，需要用一生去探索。
小說中的另一個男人，布呂諾船長的經歷也很啟發人。年輕時他在法國海軍裡服役，結婚後他退了役，在坎佩爾附近定居下來，計劃在恬靜的鄉居生活中度過後半生。然而，事與願違，料理財務的代理人出了差錯，一夜之間傾家蕩產，他和妻子沒了地位，生活難以為繼。後來，他借錢從包莫圖斯群島買下一個很小的島嶼，重啟生活，白手起家，蓋房子、種椰子，自己耕種，生兒育女，在他們的雙手下，這座荒島變成一座美麗的種植園。當問及他離開法國，拋棄老家，從來也沒後悔過嗎？船長的回答非常耐人尋味：「世界上只有少數人能夠最終達到自己的理想。我們的生活很單純、很簡樸。我們並不野心勃勃，如果說我們也有驕傲的話，那是因為在想到通過雙手獲得的勞動成果時的驕傲。我們對別人既不嫉妒，更不懷恨。我是個很幸福的人。」
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船長的生活軌道發生改變，他收穫了幸福，也抵達了自己的理想。不難看出，理想是用來磨礪心靈的，儘管它很狡黠，不按常理出牌，儘管它愛隱身，時常若隱若現，但是，人們絕不能放棄追求的機會，還有智慧。
從單純追求成功，到能夠放平心態，享受追夢的過程，達到邁跡的狀態，人需要經過多少意志的鍛煉，又需要多少失敗的經驗。這樣看，從成功到邁跡，也是走向成熟與圓融的過程，與其刻意追求，毋寧順其自然，當然，還要有精神與魄力。如同木心的教誨：「沒有在前的發生發展，哪有在後的發揮發旺。所以首要還是在乎少年青年的立志，寧可是模仿行為，縹緲輪廓，到壯年中年充注真質，大而有當，以實顯華......」他說的「立志」，正是夢想。夢想還是要有的，它是我們的翅膀，如果翅膀斷了，生活也將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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