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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衍榮
十冬臘月地閒人不閒，每到這時，故鄉家家戶戶都要上演一場人情味極濃的「風俗劇」，那就是「攤豆絲」。
所謂「攤豆絲」，其實是一種特殊的糧食加工方式，即大米與一定比例的綠豆用清水浸泡後磨成米漿，再把這種米漿放進土灶大鍋裡攤成薄餅，切成窄條細絲，晾乾曬枯，這就是「豆絲」。
在我們南方，豆絲是一種歷史悠久的風味小吃。據傳興於漢唐，明清時風靡江南一帶，幾乎人見人愛，成為魚米之鄉小吃中的拳頭品種。將豆絲與臘肉、雞蛋、白菜、糍粑一起煮，吃起來那可真叫一個美！
豆絲不僅是江南風味小吃的名品，更是窮苦人家度饑荒的救命稻草。記得少年時代，口糧總是不夠，冬季晚餐一般都得吃豆絲。一大鍋清水滴幾滴油進去，再放進鹽和豆絲，然後加上自家種的白菜一起煮。戶外天寒地凍，北風呼嘯，室內大人孩子各捧碗熱乎乎的豆絲，呼呼啦啦地吃着，既能讓咕咕叫的肚子暫時安靜下來，又能讓篩糠般的身子立刻暖和上。充飢與禦寒，一舉兩得。這樣節省下來的糧食，用以應對來年的饑荒。
然而，著名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故鄉人卻攤不成豆絲。那時糧食被大量徵購，農民的口糧更是奇缺無比，光景好點的還能搞點「瓜菜代」，差的如我們家就只能是米糠甚至「樹皮代」了。因此，那三年攤豆絲成為故鄉人的奢望。
翻過那一段日子之後，故鄉的攤豆絲又老樹發芽，枯木逢春了。
攤豆絲最重的活計是推磨，不僅沉重，尤其時間漫長，往往一推老半天，胳膊都累得抬不起來。人手多的可以換班幹，人手不足的就得請鄰里幫忙了。
這裡的鄰里幫忙大有學問。親房叔伯，老庚老契，關係熱乎，大家走得近，自然好理解。可那曾為田邊地角、溝溝坎坎、雞鴨貓狗犯過口角，明明已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卻在這時相互幫助上了，怎麼說？我因為家裡有盤老磨，村上很多人家都來借用，所以這樣的情形見得比較多。
少年時代的這種困惑，直到許多年之後才逐漸「洞明」。原來，這攤豆絲是個「泯恩仇」的極好契機。不要說佔強佔勢，曾有過欺霸行為的一方這時借事遮臉，上門低個頭，就是那孤兒寡母靠着放潑耍賴取勝的「弱勢群體」，也放下身段，藉着求人的機會表達歉意。話雖未挑明，但意思盡在不言中，彼此心照不宣。借用官話表達，叫做「擱置爭議，一切向前看」。
這種藉機釋放善意的舉動，與其說是一種農民式的狡黠，不如說是鄉親們為人處世的一種藝術，也是鄉村獨有的一道「風景線」。我在都市生活數十年，鄰里幹仗，潑婦罵街，見過不計其數，卻從未目睹過這種動人的「風景線」。
幫忙推磨之外，還有更廣義上的「幫忙」，如上灶台操作、案板前操刀切豆絲、廚房與廳屋間跑堂端豆絲......這種廣義上的「幫忙」，往往都是主家親自出面滿村打招呼，重點是關係好的和曾有過過節的。
走得近的，人家這樣說：「幫忙幫忙，把伢們都帶來呀！」
有過芥蒂的則又是一種說法：「吃豆絲，吃豆絲，瞧得起就來啊！」
不難想見，就「冤家對頭」而言，這無疑是對方主動伸過來的橄欖枝，面子裡子都給了，誰還那麼扭扭捏捏不識抬舉呢？
把婆娘伢都帶到人家屋裡，說是去幫忙，其實更主要的是去吃。只有肯舉家到對方屋裡去吃豆絲，和解才算得上是無縫對接。
誰家幫忙的人多，吃豆絲的頭面人物多，誰家就熱鬧，就蓬蓽生輝。因此，攤豆絲無異於過年過節的大請客，大人忙得不亦樂乎，小孩子個個歡天喜地。
豆絲一般是吃過晚飯後才開始攤，這是「風俗劇」的高潮。
廳屋裡燈火通明，正中擱着門扇拼成的案板，案板下面放着籮筐，兩邊坐着手腳麻利的快刀手，他們一邊說笑，一邊飛快地切着捲成筒狀的豆絲。看似閒庭信步，實則在暗中較勁，不僅速度要快，還得細，條份要均勻，比的是誰的手藝更俏皮。
端豆絲的活計一般由孩子們幹。他們用米篩的背面頂着剛出鍋的熱豆絲，一溜煙從廚房裡跑出來，將米篩翻過往案板上一扣，一張又大又圓又薄的豆絲餅就擺到了案板上。打雜的人則負責整理，待其涼了之後捲成筒狀，碼在一邊待切。
廚房裡則又是一番景象。灶台上是村子裡攤豆絲的頂尖高手，是這場「風俗劇」的主角，俗稱「掌桌的」。豆絲攤得好不好，全在此人身上。他（她）繫着圍裙，站在灶台邊，一手拿着河蚌殼，一手用碗從灶台邊擺着的大腳盆裡舀起米漿，順鍋沿迅速往鍋裡下。看似簡單，實則考水平。不但要快，還得均勻，同時還要掌握好火候。那隻薄薄的蚌殼在他（她）手裡左右翻飛，滿鍋抹來抹去，只有10來秒工夫，否則不是這裡厚了，就是那裡有窟窿，或者生了糊了。兩口大鍋輪着攤，「掌桌的」忙得不亦樂乎。
灶台下，一般都是主婦配合添柴作火。攤豆絲的火，既要火力迅猛，又要時間短促，因此最好的柴禾是松茅草。只要灶台上一聲喊「作火」，主婦就趕忙大把往灶裡塞松茅草。調皮的後生往往會瞅空子跑到廚房來調侃，藉着一語雙關打趣道：「嫂子，進去了冇啊？」
反應遲鈍的女人一不留神就會上當，逗得滿屋子哄堂大笑，而精明的主婦一聽就懂，立刻回敬道：「剁頭的，還冇把嘴巴子塞住？」這時，男當家的就會見機行事，朝廚房裡高聲喊道：「炕豆絲啊！」
所謂「炕豆絲」，就是把已攤成的豆絲加上食油、大蒜回鍋煸，然後疊起來用碗盛上，端到前堂款待眾人。條件好點的人家用豬油炕。那又焦又脆，又軟又香的豬油炕豆絲，常常令人垂涎欲滴。
豆絲這麼吃過幾撥之後，大快朵頤的孩子們就都被大人攆去睡覺了。這時剩下的活計已是大頭朝下，誰都不慌了。幫忙的人解溲的解溲，喝茶的喝茶，鬆筋骨的鬆筋骨，「掌桌的」這時也被主人請下灶台「嘗豆絲」，抽煙歇息。大家往往利用這片刻休息時間，開展一場攤豆絲的「研討會」，對「掌桌的」手藝品評一番。因為都是鄰里鄉親，又不涉及職稱評定，沒有利害衝突，所以「研討會」誰都可以暢所欲言，而「掌桌的」沒有不誠心納諫的。
「研討會」之後就是「風俗劇」的大收煞了。人們一鼓作氣把活幹完，然後卸妝鬆綁，洗手喝酒。環境好點的專門炒點下酒菜，差點的就用豆絲替代。這頓「收工酒」，既不在酒上，也不在菜上，而在話上，在情上。夜深人靜，推心置腹，都是些掏心窩子的話，可以說平常花錢都買不來。
豆絲攤完後，主家還要挑些品相較好的疊成三角巾，分送給幫忙的人，以及村中的孤寡老人。
故鄉的攤豆絲既是一種風俗，更是一份鄉情，是農耕文明在廣袤原野上綻放的一朵小花，雖其「顏值」爾爾，卻格外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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