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過度的苦難，只會瓦解人的自我，使他與別人的關係崩潰，那裡面沒有任何教益可尋。」沒有人願意經歷苦難，但是，苦難本身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惟有勇敢直面，才能超越苦難，領悟到生命的真諦，走向超脫。
馮驥才先生最新推出的非虛構作品《地獄一步到天堂》，回顧了藝術大師韓美林先生的苦難歷程與傳奇人生，既是他的心靈史與藝術史，也是他鮮為人知的受難史，「那些聞所未聞、幾近極致的屈辱與折磨」︰即如何在苦難中成就偉大的「天書」。如果說上卷的口述傳記探尋的是他後來進入「天堂」的理由，那麼下卷的「藝術王國」展現的則是他特立獨行且無可比擬的精神世界。
書中有一段話，令我久久回味不盡。「真正的藝術家確實是非同常人。他們是藝術的聖徒，他們用生命來祭奠美，即使在苦難中，身邊堆滿醜惡，他們的心靈、尋求和看到的仍是美。」作為八十後生人，沒有經歷過「文革」，沒有遭遇過黑暗，只是從前人與父輩那裡獲得零散的記憶片段，很難感受到那段歲月的無情與冷酷。然而，馮驥才與韓美林的對話中，再現了當年的歷史風雲，確切的說是，生動展現了一位藝術家的身心蛻變，在煎熬中走向堅定，「在鹼水裡煮三次，血水裡浴三次，烈火裡燒三次」，成為藝術的聖徒，這何嘗不是美的救贖。
從濟南皇親巷走出的韓美林，十九歲如願考上中央美術學院，實現從小學畢業到高等學府的「三級跳」，可謂真正的學霸。一九六四年，全國上下颳起黑色旋風，他被裹挾其中，因為發牢騷，引發言論問題，遭遇「四清」整治；緊接着，又被扣上「反革命」帽子，裡通外國做特務，他被批鬥，進入淮安瓷器廠進行改造。
這期間，有兩個細節，令我記憶深刻。被勞改期間，他成為噴花工，最難以忍受的不是「像牲口一樣幹活」，也不是惡劣的環境，而是昔日的愛人與他翻臉，劃清界限，昔日的學生揭發他，他產生輕生的想法，最終沒有死成，但他的志向破滅了。在最黑暗的時候，人性的片羽吉光就像一小捧磷火，慰藉受傷而孤單的心靈。這就是「患難小友」--一隻小狗，他給牠起名「兒子。」他外出買東西的時候，牠叼住了他的衣襟，他告訴牠一會兒就回來，牠就在車後面跟着，「牠的出現給我增添力量，是情感的力量，也是人性的力量，那一幕無不感人至深。」他與「牛鬼蛇神」遊街，尊嚴掃地，受盡屈辱，這個時候，「兒子」出現了，怎麼轟也轟不走，還衝着他們吼叫，專政隊用大棒打斷了牠的後腿，牠發出幾聲哀號，回去後沒幾天就死了。後來，巴金先生把牠寫進《小狗包弟》中。
再黑暗的天空也會有海燕高高地盤旋，再痛苦的大地也會有螞蟻堅韌地匍匐。遊街回來，韓美林發現鞋殼裡有流淌出來的血液，血的形狀有點像雞頭；於是，他有了繪畫的衝動，順手用鞋尖蘸着血把這隻雞畫出來，是站立着的雄雞，它的偉大堪比畢加索的和平鴿。手筋被挑斷，腳骨被砸碎，他沒有放棄畫畫，自我發明，用狗毛綁成筆，畫畫成為一種「魔鬼訓練」，「誰也別想毀掉我畫畫的本性，我是為了畫畫才到這個世界上來的。」這讓我想到另一位藝術家--木心。文革被囚禁的十八個月中，他在寫交代材料的紙上作詩，在白紙黑色的鋼琴鍵盤上無聲彈奏莫扎特。他說︰「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他還說︰「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文學是他的信仰，他「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最終「不知原諒什麼，誠覺世事皆可原諒。」走進韓美林的心路歷程，我才真正參透木心的生命密碼。其實，無論是韓美林；還是木心；還是張賢亮，在他們面前，我們都是失學者。因為無知，所以失學。
夜讀《神曲．地獄》，在最後一卷中，詩人維吉爾拉着但丁走出地獄，來到地面：「一起攀登／我隨他向前／直至圓洞之外的穹隆／看熤煜歸於碧落／我們於是趨步／仰見星輝重現。」從地獄到天堂，不只是時間的跨越與空間的騰轉，而是心靈的翻轉，就像《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佐西馬長老哥哥的臨終遺言：「活着就是天堂。」活下來，別倒下，這本身就是最大的勝利。
正是憑借勇敢直面苦難的勇氣與魄力，韓美林才會頑強「復活」，走向天堂，在藝術的世界中自由馳騁，擁有屬於自己的「四兄弟」：繪畫、天書、雕塑、設計。「文革」後，他回濟南治療斷腿，而後去了上海母親那裡療養。偶然機會，在福州路上的一家舊書店裡，他意外發現了一本《六書分類》，一部專門解釋古代鐘鼎上文字的古書，這本書就像一劑強心針，激活了他心底蘊藏的藝術夢想。「我叫營業員拿給我，沒等翻開就覺得渾身發冷發抖，跟着哭起來，然後是痛哭，哭個不停。」
當年，他住的皇親巷裡有一個土地廟，放學後他與小夥伴去玩兒，在洞裡扒拉出來一些奇書，其中就有《六書分類》，他當成寶貝，愛不釋手，書中的圖畫，看得入了迷。相隔很多年，九死一生後，他再度邂逅《六書分類》，這是怎樣的悲欣交集？是冥冥中的因果輪迴，也是命運的饋贈吧。上天虧欠你的，有一天會以另一種方式補償給你--賜予雙倍的，甚至更多的生命恩典。
從此，韓美林開啟藝術的新長征。他不斷開拓疆域，他心無旁騖，他放開韁繩，追求他的「天書」夢。那支飽受苦難的禿筆，那支愈挫愈韌的殘筆，那支血淚浸泡的金筆，那支走向輝煌的大筆，變得無拘無束，變得種種有情，傾注飽滿而激越的感情。創作的熱情一發不可收拾，從「納步」到天書，再到民間藝術，以及他的「大篷車」，他說：「我感覺我現在已經不是『鳥下蛋』，而是像『魚甩籽』，當魚肚子都是魚籽時，一碰它就甩出好多。說到積累，就像雲彩，積累了大量的陰電陽電和水，積累得愈多，雨下得就愈大愈多愈急。我有時感覺自己就像狂風暴雨。」這就是藝術的神聖與偉大，即便世俗非議，即便有人誤解，又算得了什麼？他就是神，自己的神--他在他的藝術王國中盡情揮灑，「人啊，遵命吧，我的命很神，也很奇，但我並不傻。」
苦難成就的偉大「天書」，是民族的精神瑰寶，也是我們的精神坐標。韓美林先生的「納步」還在路上，他帶給我們的不只是奧運吉祥物、春晚吉祥物，以及那些看得見的藝術品，而是直面苦難的精神境界，只有走進他的心靈，才能讀懂他的作品，讀懂作品中充盈的精神審美與藝術內涵：超越苦難，讓愛的陽光播撒，溫暖芸芸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