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生命中讀的每一本書,最終都會構成知識的天梯。齊邦媛女士就曾說過,她的一生彷彿「一直在一本一本的書疊起的石梯上,一字一句的往上攀登。」這個過程,沒有終點,永無止境,所以,攀爬、探索、叩問就會成為我們永恒的功課。
經常的,在不同場合我會聽到類似問題:讀書是為了什麼?哪些經典好書值得我們去讀?有沒有什麼好的閱讀辦法可以傳授?就像我,從閱讀到寫作,踏上文學創作的道路,有些時候也會困惑,人類閱讀的終極意義是什麼?我們赤手空拳降臨到這個世界上,摸爬滾打,九死一生,總得有一兩樣拿得出的武器或法寶,讀書就是抵抗平庸、對抗外界的武器之一,而且花費最少、保值最高、受益最多。
然而,功利至上、物慾橫流的今天,讀書無用論、網絡淺閱讀、閱讀碎片化等錯綜交織,成為日漸凸顯的社會問題,被很多人時不時拿出來「論道」,甚至成為不讀書的人明晃晃的借口。最讓人尷尬的是,國人年均讀書本數遠遠不及日本、印度等國家的論調,激盪着很多脆弱而觀望的心靈,導致「經溶危機」加劇,即經典閱讀危機。其實,這是文化自信的詬病,與其將目光停留在不對稱的比較上,不如抽時間多讀幾本書,為大數據也能做點貢獻。
國人閱讀的現狀比我們預見的要樂觀。有目共睹的是,《百家講壇》、《中國詩詞大會》、《朗讀者》、《見字如面》等綜藝節目的熱播,喚醒了人們對傳統文化的熱愛與初心,也從中能窺見國人閱讀生活的向好發展。可以說,閱讀一直都在,這是精神的活水與清泉,只是有些時候,我們在趕路的過程中,被各種誘惑蠱惑,暫時拋下書本,抑或是被功利主義裹挾,跌入物質陷阱。但是,這並不等於墜入懸崖谷底,沒有希望。就在我們身邊,形式各樣的閱讀沙龍,文學雅集,民間組織,以及線上分享與睡前閱讀等如雨後春筍,裝點着我們貧瘠而浮躁的生活。這些平台與媒介是一種提醒,更是一個路標,不在於你讀了多少本書,在於心靈的葳蕤與精神的生長。
每一次閱讀,都是馳騁在書籍的基因之海;每一次瞻望,都是沉潛於精神的廣袤天地。而立之年,我的閱讀體驗也有所進階,在瞻望中迷惑,在叩問中追尋,在攀爬中堅強。我也愈發的懂得,一個熱愛讀書、崇尚閱讀的人,永遠不會稱之為失敗,即便絕望了,破產了,也會很快重整旗鼓,因為他的精神血脈中植入了一種叫「希望」的東西。希望,源自困惑,求索,代表未完成的可能性,不回頭的執行力。
如博爾赫斯,他是個精純貪婪的閱讀者,是個終身疑惑至死不休的人。當年他在哈佛大學演講時袒露:「事實上我沒有什麼驚世的大發現可以奉告,我的大半輩子都花在閱讀、分析、寫作(或者是說試着讓自己寫作),以及享受上......所以,正如我說過的,我只有滿腔的困惑可以告訴你,我已經快要七十了,我把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都貢獻給了文學,不過我能夠告訴你的還是只有疑惑而已。」
一個真正的閱讀者,必定是誠實的、守靜的,目光遼闊、精神豐沛,向內索求,永不疲倦。我敬佩的「大神」有兩位: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他們的過人之處皆是對無窮的仰望與追求。在小說《沙之書》中,博爾赫斯寫道:「我退休之前在藏書有九十萬冊的國立圖書館任職,我知道門廳右邊有一道弧形的梯級通向地下室,地下室裡存放報紙和地圖。我趁工作人員不注意的時候,把那本沙之書偷偷地放在一個陰暗的擱架上,我竭力不去記住擱架的哪一層,離門口有多遠。」「沙之書」就是無窮無盡的象徵,在他的眼中,世界就是一本打開的書,「我們是一部神奇的書中的章節字句,那部永不結束的書就是世上唯一的東西,說得更確切一些,就是世界。」這是最迷人、最浪漫、最深邃的詩行,「發現那些東西總是在把一隻鈴鐺敲響」。叮叮噹噹的聲音難道不是最動聽的音符嗎?我覺得,一定是來自繆斯的跫音,堪稱天籟。
邂逅卡爾維諾,領悟他的精神世界,不是我們的《祖先三部曲》,也不是那本盛名世界的《為什麼讀經典》,而是《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卡爾維諾的思維從來都是精緻而輕盈的,如複雜而精密的大腦組織,他不會開門見山的敘述;打破常規模式,通過引人入勝的新奇故事,層層撥開精神迷霧,啟迪人們的心智。這本小說也是如此,主旨還是閱讀。倘若沒有經年的積累和探索的精神,他是無論如何也創造不出這樣經典的文學作品的,背後的文學動脈與精神之路永遠被傳承。台灣作家唐諾先生的《閱讀故事》便是最好的證明,這本書體量很大,涵蓋閱讀、文學、哲思、文化產業等,他引用馬爾克斯的小說《迷宮中的將軍》中的片段作為主線,拋擲出讀者們最關心也最焦慮的問題,進行梳理與解析,沒有枯燥無味的解讀,採用小說敘述手法,有趣且引人思考,受益匪淺。
唐諾在書中有一段話被我抄下來:「書籍正是我們人世間可能性的最大收存倉庫,最重要的集散地,書籍以它的輕靈(三四百克重),廉價(兩三百塊錢價格,這裡指台幣),可親的裝載形式,把人類數千年來思維可及的一切可能性,守財奴般幾近不遺漏地撿拾保存下來,是完整可能性的擁有,方讓博爾赫斯樂觀,讓我們面向茫茫未來可精神抖擻的起來。」
有個故事被我銘記,他結束有關契訶夫和屠格涅夫的書寫,接下來將涉及美國神跡似的大法官制度以及兩百年的動人歷史,其中,托克維爾的《論美國的民主》(上、下)找不到了,原來,它被壓在十六巨冊的契訶夫全集最底下,地板上的書像山洪暴發的駭人景象,叫人驚嘆不已。他將書的堆疊散落視為野牧的牛羊,我不禁感受到這顆心靈的偉大與震顫。
誠實的閱讀,獨立的思考,這是我一直努力的方向與目標。有時,讀膩了卡爾維諾,就再換一家,有時,從一本書中引出好多本,像極了「串門」,往復循環,閱讀日益變得挑剔或刁鑽。與此同時,伴隨而來的困惑就像滾雪球,愈來愈大,也愈來愈無知。但是,困惑不是麻煩,它是閱讀中不可讓渡的底線,無知不是愚蠢,它是生命中如影相隨的伴侶,「人的認識和無知,並非常識裡的替換零合關係,他們有點不可思議的攜手同行,愈認識也愈無知。」用已逝作家史鐵生的話說,這叫「原生態」:「先哲們先於書看見了生命的疑難,思之不解或知有不足,這才寫書、讀書,為的是交流而非戰勝。」可見,因為困惑,所以閱讀;因為閱讀,所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