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親筆書法題名。 網上圖片鍾 倩
時隔五年，莫言首推新作，這一亮相着實叫讀者驚喜。既有戲曲劇本《錦衣》、詩歌《七星曜我》，也有短篇小說「故鄉人事」系列，《地主的眼神》、《鬥士》、《左鐮》三篇。「打破諾貝爾獎魔咒、反覆修改打磨、回到故鄉閉關寫作」等等，莫言再度成為聚光燈下的焦點。
不妨以一顆平常心看待莫言的新作，這是作家自然而然的分娩過程，也是作家從輝煌走向新的輝煌的心路歷程。
第一時間閱讀完他的幾篇新作，我只有兩個字：過癮。莫言還是高密東北鄉的莫言，他一直都未曾離開，他以這種方式向民間藝術致敬，也是在拓寬藝術創作領域。登上諾貝爾獎領獎台，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中國高密東北鄉走出個莫言。從「諾獎」歸來，回到故鄉，他重啟靈魂，在文字的碧空下默默耕種。然而，正是因為有了之前的走向世界，他的耕種更嚴謹，也更敬畏了，這無不是諾獎對他的激勵，從他新作中就能感受到這種澎湃的力量。
先說戲曲文學劇本《錦衣》，對有些讀者而言，戲曲劇本似乎有些「高冷」，其實戲曲與小說的關係緊密，小說是戲曲創作的取材源頭。多年前，莫言在一次演講中，曾引用陳獨秀的話闡釋戲劇的重要性，「那些開辦學堂，做小說、開報館的，不認得字的人就得不着益處，而惟有看戲」，「無論高下三等人，看看都可以感動，便是聾子也看得見，瞎子也聽得見。」當然，戲劇最核心的還是故事。《錦衣》中的故事原型，來自母親給莫言曾講過的一個故事。創作中，莫言幾易改稿，最終他將「公雞變人」的鬼怪傳說放到辛亥革命前期歷史背景下，與「革命＋愛情」有機雜糅起來，打造成亦真亦幻的警示之本。
春蓮的父親宋老三是大煙鬼，無錢抽煙便插草賣女，被保媒拉縴的王婆說給季王氏的兒子，因兒子未歸，春蓮與公雞拜堂成婚。兒子季星官是留日學生、同盟會會員，與同伴秦興邦歸國後被官府盯上。兩人假扮夫妻，秦興邦謊稱星官已死，背回一包骨灰。知縣兒子莊雄才打起春蓮的主意，處處要挾威逼，後來，季星官深夜偷襲回家，被王婆爬牆偷聽報信，將星官和春蓮捉拿到知府。就在「公雞變人」大戲上演時分，縣城裡的革命黨乘虛攻入縣衙，這儼然是一齣革命軍攻打縣城的調虎離山計......季王氏的摳門、挑擔夫婦的善良、王婆和侄兒王豹的醜惡、知縣兒子莊雄才的好色等，他的刻畫活靈活現，直抵人性。
第十三場「公審奇案」，有一幕令我記憶猶新，知縣大人審問星官，如果你能變化成雞就赦罪免死，如果不能變化成雞就判你們投火而死，春蓮回答道：「郎君啊！我不想苟且偷生讓你變異類，你且莫將錦衣身上披。你是堂堂正正奇男子，我與你心相印，情相依。相愛相知，一夜良辰，早勝人間千百日。」說罷，她奪過錦衣投入烈火，兩人緊緊擁抱，那一幕感天動地，寧死不變詮釋着一個情字。如結尾所唱：「公雞有情變成人，人若無情變公雞。想當年，看今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多少副面孔，多少張畫皮，終究是悲歡離合人鬼難分一場戲。憑誰問，有誰知，何為真情，何為真諦？何為真仁。何為真義？這一個真字啊，寫成了千篇文章萬首詩？」比之以前的作品，他的語言提純又提了一個檔。
當戲曲照進現實，如一面明鏡，映照出世間百態和人性複雜，而這件「錦衣」裡包藏着莫言成為劇作家的野心和信念，展現出山東民間文化的豐沃，茂腔、柳腔等唱詞中氤氳着民間戲劇的生命底色，延續着他在《檀香刑》中茂腔、《蛙》中多幕話劇等的精神血脈。毫無疑問，高密東北鄉是挖掘不盡的富礦，也是莫言創作的活水源泉。比如，在小說「故鄉人事」中，莫言的關鍵詞是之前多次描寫的「打鐵匠」，「各位讀者，真有點不好意思，我在長篇小說《豐乳肥臀》、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蔔》、短篇小說《姑媽的寶刀》裡，都寫過鐵匠爐和鐵匠的故事。在這篇擱筆多年後寫的第一篇小說裡，我不由自主地又寫了鐵匠......」他在小引中說道。讀來如「嘮家常」，擅講故事、幽默智慧的莫言就在身邊。
其實，諾獎對作家的最大影響或造就，不只是文學信仰和文化自信的洗禮，更多的是培養一種國際視野，喚醒世界表達的意識，我從他的《七星曜我》中就能感受到。三十年前，軍藝文學系的課堂筆記，莫言用毛筆字寫下來，且他也經常寫打油詩、仿古詩，而這組新詩，着實叫人眼前一亮。
這些年來，莫言交往過很多文學巨星，不少外國名家也踏上中國高密東北鄉文化之旅，即便沒有親臨過莫言高密故居，至少也在他的作品中拜訪過......那個「地球上最美麗最醜陋、最超脫最世俗、最聖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所以，這些詩就是與曾經來過高密的客人的對話，或者說是跨國友情的見證。每一首詩作都獨特的、溫情的，又肺腑感動心靈的：「不成功的戀愛才是戀愛而成功的戀愛多半是交易/成功的愛情是不幸的幸福而不成功的愛情是幸福的不幸/這些話是我寫的還是馬丁．瓦爾說的？」莫言給讀者留了個懸念，轉而他又寫道，「任何人要想談論中國，都應該先去讀莫言的書/瓦老，你好大的膽，竟敢這樣說/我認為他和威廉．福克納可以平起平坐/瓦老啊，這句話說出就是禍/不過說了也就是說了/你當真說的/我不會當真。」莫言的謙遜、幽默，讓人嘴角上揚。
寫給大江健三郎時，寥寥幾句，他就將對他的崇敬表達得淋漓盡致，讓人心頭一暖：「換一支新筆寫你/智障音樂家的父親/背着高大的兒子爬山的/瘦小的父親/疲憊的父親/生怕死在兒子前面的父親。」讀來讓人哽咽。想念老友克萊齊奧，他提到互送禮物，送之圍巾、皮襖，回之民國時期的棉襖。「勒．克萊齊奧已經是古稀老人/到高密東北鄉來看我父親/我家門樓低/他進門時必須彎腰低頭/記者抓拍了這張照片/提名『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詩行中躍動着鄉下「走親戚」般的鄉土濃情。
七位世界文壇大咖，如「七星曜我」，「曜我」亦是文學之光的迷人流動。一一讀來，君特．格拉斯的磁盤，奧爾罕．帕慕克的書房，VS．奈保爾的腰，勒．克萊齊奧的圍巾等等，給人以全新的詩性體驗以及語言提純後的明快感，用施戰軍先生的話說，「今日的世界中，中國的重要性日益凸顯，中國文學的影響空間也變得日漸闊朗和通透。」我想，這正是中國作家面向世界發送的一封詩意信函。所以，《錦衣》也好，「故鄉人事」也好，都是莫言獻給世界文學的一份新禮物，彰顯出國人的文化自信，更昭示着中國文學的新格局和新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