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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思:執筆為文求真先於求美

2018-03-26
■刊於第九五四期《中國學生周報》(一九七○年十月三十日)小思(筆名明川)的專欄。牛津大學出版社提供■刊於第九五四期《中國學生周報》(一九七○年十月三十日)小思(筆名明川)的專欄。牛津大學出版社提供

節選自《曲水回眸--小思訪談錄》(下)(牛津大學出版社)

編按:備受香港文化圈愛戴的小思老師(盧瑋鑾)是香港文學口述歷史計劃的發起人,被她訪問過的人很多,以她為訪問對象的文字卻不多見。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曲水回眸--小思訪談錄》則以「文化人眼中的香港」為主題,輯錄了各代文化人,包括楊鍾基、陳永明、鄧仕樑、樊善標及黃念欣教授與小思老師於2014年至2017年間進行的多次訪談精華。全書分為兩冊,最近出版的下冊中論及小思老師的寫作、治學、文化觀察以至對香港的凝眸細看後滋養出來的歸屬感。本版節選該書第一章<筆耕心田>中的文字以饗讀者,在楊鍾基教授與小思老師的一問一答中,可以一窺小思老師對於作家這一身份的自覺,以及她對於寫作的看法。

楊︰ 我很喜歡 「筆耕心田」 這標題,它讓我聯想到小時家家常見神主牌上 「心田先祖種,福地後人耕」的對聯,這實在很能切合小思作品中的人文關懷和對文化承傳的重視。另外, 「心田」 兩字,合文生義,又構成了小思筆名中的 「思」 ,雖然小思解釋過, 「小思」緣起於 「夏颸」的棄繁就簡,但我想補問的是,這筆名伴隨了你幾十年,會否增添了與你的文風和理念有關的意義或聯想?還有,你對 「筆耕心田」 的標題有何會心之處呢?

小思:啊!真虧你想得到,神主牌上常見的老對聯,會那麼傳神寫意。只要不是「擺我上神^」,那就好了,反正所有有心思的寫作人,都盼望「福地後人耕」的呀。至於「思」字,倒果真是一塊心田,幾十年來,別忘了加一個「小」字,才稱得上是我。小耕小種,順其自然,源我心志,談不上文風理念的意義。

「翠拂行人首」

楊︰ 我在閱讀你的作品時,有一些想法。你常常運用一種孩童的、回憶的視角,這種視角,隨茼~紀增長又會變化。你的散文集《翠拂行人首》,內婼g章雖由黃念欣編選,題目卻是你自訂的。我查過題目出處,那篇同題散文〈翠拂行人首〉是《豐子愷漫畫選繹》中的一篇,寫於一九七○年,卻由「楊柳依依」寫到「雨雪霏霏,滿頭華髮」,為甚麼這樣早就有像退休般的心境呢?待你真的退休後,文章風格又是一變。

小思:「翠拂行人首」,出自宋代詞人宋祁〈錦纏道〉,是豐子愷借題繪畫時用上的。我演繹豐先生的畫,也是無端生感,字與畫沒配上,卻與題配上了。原因只為了我很喜歡《詩經.小雅》的〈采薇〉。儘管眾多箋解,說甚麼戍役思人之切,我一讀,只深感楊柳依依,雨雪霏霏,那強烈對比,拱托了今、昔,聚、散的悲情,不必多茪@字。而我又愛讀宋詞,喜讀周邦彥,不忘〈六醜〉:「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多年後,頓覺柳拂人首比柳牽人衣之情更微妙,不茞[,會記得一生一世。那不是寫退休般的心境,是少年想像的情愫而已。

楊︰ 那你想不想聽一則黑色幽默?那時我們向莫可非老師說,師姐這些文章,唉,有點「哼哼唧唧」......

小思:其實莫老師沒看過我寫的文章。你?說的有點「哼哼唧唧」,應該並不是指我,而是指當年學力匡體(註1)寫「海呀山呀」的師兄師姐們。我讀初中二年級時,莫老師已經教我讀課外書,要我讀馮友蘭「貞元六書」:《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新原人》等等。印象最深的是他講吳偉業〈圓圓曲〉,講明末清初政治的不堪,譴責吳三桂降清之不忠......會背「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的我,怎會「哼哼唧唧」?如果你認為我年輕時的作品哼哼唧唧,無病呻吟,我只能說的確是有種蒼涼感覺要表達,而非假意。

執筆為文的自覺

楊︰ 我想問,你作為一個散文作家,在年歲增長,技巧漸漸爐火純青的時候,如何再寫過往那些較抽離於現實的文章?你覺得自己散文之美,究竟美在甚麼地方?你有沒有一種身為作家的自覺?

小思:我在《中國學生周報》上的專欄,一開始就關心作品要寫給甚麼人看。《一月行》(註 2 )、《書林擷葉》(註3) 、《路上談》(註4) 、《豐子愷漫畫選繹》均如此,都給學生青年看,其中《豐子愷漫畫選繹》是寫給一些很需要感性文字的讀者看的,我知道那年代許多年青讀者喜歡這類文風。後來,在《星島日報》、《明報》寫專欄,一星期只有一篇或兩篇,五百字至一千字一篇,我不能估計甚麼人會看我的文字,但我很珍惜這發表機會。我有話要說,盼望以文字來道出心中所想,有人共鳴、有迴響的事。我一向不大寫抽離於現實的文章,這是我執筆為文的自覺。美不美,我不刻意去求,我要真。

楊︰ 有話要說,即是作家本色,你還是不要逃避「作家」這個身份吧。讓我單刀直入問一句,你真是「都忘卻,春風詞筆」了嗎?還會不會寫較早期,像《豐子愷漫畫選繹》那種文風的散文?

小思:你既用姜夔的〈暗香〉垂問,我就回你:「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婉約者貴在含蓄

楊︰ 你不願自評,我能理解,那說說你對他人評論的看法吧。如李瑞騰在《今夜星光燦爛》的序言說你的散文風格「清爽親切,質而實綺,嬰蚢窱矷v,我覺得很有意思。你固然能寫正氣、不外露的美文,但有時也有較綺麗的作品,例如〈秋之小令〉之類。你雖說過不喜歡「閨秀」這標籤,但這婉約風格又從何而來?

小思:我讀中文系,陶醉宋詞。一本上彊村民重編、唐圭璋箋注《宋詞三百首箋注》,自一九六二年至今,仍在枕邊,隨手翻開隨緣讀一闋。我讀宋詞,多配詞話細味。陳廷焯、周濟、梁ㄥW等等,一句中的,引我泛舟桃源。婉約者貴在含蓄,往往一字一句即令意境全出。我連寫散文也想這樣,故很難「有碗話碗,有碟話碟」,絕不合現代速食讀者口味。

楊︰ 但同時你亦寫過許多雄辯而有氣勢的文章。記得你說過小時候曾代表學校參加演講比賽,又入選過辯論隊,最後卻因友情而「害怕」辯論。但在文章世界,我看你之後還是有許多因事而起的散文,皆理直而氣壯。《明報•一瞥心思》專欄的文章最見「事事關心」的散文特色,能否談談此一專欄與你以前的散文比較,在思想上、心情上以至文章題材和風格的最大轉變?

小思:從幼年在母親身邊,已慣聽母親講中國歷史、世界新聞。她也關心左鄰右里的事,例如她提議一梯三層六伙的唐樓住客科款合造梯間木扶手,以減上落危險,這種公眾事在五十年代不作興的。我想「事事關心」就源於母教。我小學中學作文,都「事事關心」的。故在思想上、心情上以至文章題材和風格,都沒有多大轉變。

(文中小標題由編輯添加)

註1:力匡(1927-1991),原名鄭健柏,另有筆名百木、文植。生於廣州,一九五○年來港,任職中學教師及圖書館主任,於一九五八年赴新加坡從事教育工作。曾主編《人人文學》及《海瀾》,著有詩集《燕語》和《高原的牧鈴》、散文集《北窗集》等。作品見於《星島晚報》、《中國學生周報》及《大學生活》等。力匡在港期間發表大量詩作,作品深受年輕人歡迎,文藝青年爭相仿效,人稱這些寫作風格為「力匡體」。

註2:《一月行》為小思在《中國學生周報》撰寫的第一個專欄,連載台灣之旅的遊記,於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五日至一九六四年一月二十四日止(第五九一期至第六○一期)。

註3:《書林擷葉》為小思在《中國學生周報》以「盧颿」為筆名撰寫的專欄,由一九六五年八月二十日第六八一期開始,至一九六六年四月一日為止,共十五篇。

註4:《路上談》為小思在一九六九年五月二十三日起至一九七○年一月三十日於《中國學生周報》撰寫的專欄,後來分別由純一出版社和山邊社結集成書。(小思:《路上談》,香港:純一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十月;小思:《路上談》,香港:山邊社,一九八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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