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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情萬里】漿水軟麵

2019-10-02

趙鵬飛

長安的家常美食,像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饞得人胃痛。油潑扯麵、漿水魚魚、涼皮、臊子面、蕎麵烚餎、玉麵烚餎、蕎粉、炒蕎粉、鏡糕、鏟糕、油糕、豆腐腦、肉夾饃、鍋盔、麻食、油餅、滋卷、油茶炒麵......隨便提起一樣,不管何時何地,胃裡都像是長了一隻手,撓得人坐臥不安,長夜難眠。唯獨漿水軟麵不入我的眼。

漿水實在太普通,關中人,家家廚房裡,都有一個陶缸或陶甕,專門盛漿水。漿水的全稱漿水菜。家常做法是把淘澄乾淨的芹菜、小白菜、薺菜,放進剛煮過麵條的濃稠麵湯鍋裡,再燒開,滾上一滾,趕緊連湯帶菜倒入陶甕,再倒入一碗引子,等涼透了,用洋瓷盤或者木鍋蓋,蓋密實。過上四五日,啟蓋,撲鼻的酸香能激起一長串的噴嚏。伸一雙長筷子到甕底,連菜帶湯攪上幾攪,只見湯稠菜滑,氣味清爽。

漿水像是關中人家裡的萬能藥。暑天,你說頭昏腦脹,看不進去書,家裡的大人掀開漿水甕蓋,舀一碗漿水端過來。你說這兩日食慾不振,吃不下東西,過一會兒,你的面前必定又擺了一碗漿水。甚至不管是吃錯了東西,還是發燒發熱,喝一大碗漿水保證通體舒暢。關中人喝漿水,就像山西人喝陳醋,廣東人喝涼茶,北京人喝豆汁兒,也說不上有多大的淵源多深的內涵,一入口,周吳鄭王秦漢盛唐,滿腹的鬱悶滿懷的惆悵,就都如同墨水滴在宣紙上,氤氳着漸漸散淡開來。

我彷彿是個異類,自小就厭惡吃漿水。起先家裡就四個人,三個都愛吃,就我不肯吃。每每吃漿水軟麵、漿水魚魚,都要另外預備用陳醋給我單做一碗酸湯。很多上了年紀的老人,只要是吃漿水軟麵,總要不厭其煩地重複一個典故,某某中央領導日理萬機,只要有機會回關中、回長安、回延安,最大的念想就是能吃上一碗漿水軟麵。關中黃土厚,滋養過不少大人物。在關中,有見識的老人,即便目不識丁,談興一起,張口也能說出好幾個大人物的昔年軼事。

這些逸聞軼事聽得多了,我倒不以為然,只是覺得大人物不過是山珍海味吃膩了,想一口酸湯解解膩罷了。

有一年難得趕上回關中過春節,年初五晚上約了親朋好友一大群在家裡放量喝酒。傳統禮教,嫂子們都不上桌,在廚房忙活完了,就在灶下另開一桌。我們一幫兄弟圍了一大桌,藉着酒又是敘舊又是互剖心跡。不知不覺一整箱的西鳳都喝光了。中國人不善於表達情感,中國男人尤甚。若不是二両白酒下肚,再親近的兄弟哥們兒,也斷然不會相互拉着手攬着背,在人前說出掏心掏肺的話。有人覺得這是酒後之言,殊不知,這才是男人真性情的片刻流露。等酒醒了,再好的關係,也還是要遵照待人接物的招式來,一板一眼,一絲不苟。

隱約記得一箱子西鳳酒喝乾了,天也開始蒙蒙亮。各家的男人,由各家的嫂子負責連攙帶拖的弄回去。身量纖細的嫂子一個人拖不動,就會喊了婆婆一起來拖。

關中的女人就這一點好,自家的男人能喝酒能幹活,就是頂門立戶頂天立地的當家人,不管是當眾還是人後,都鮮有會抱怨。

我也是喝得人事不知,再醒過來居然已經要吃晚飯了。母親盯着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咋了嘛?

母親說,你還記得昨晚喝酒你說了什麼?

我使勁想了想,實在沒印象。

你昨晚跟你二哥說要吃大伯母做的漿水軟麵。你大伯母早起就和好麵,等着你。你二哥也一遍一遍地來看你醒了沒有。你現在既然醒了,是不是得過去吃一碗。

我揉揉眼,臉也顧不上洗,蓬着頭就趕緊出門了。

骨子裡的東西就是這樣,在眼前的時候,你再不愛再討厭,客居異鄉再久,歲月磨礪風霜浸潤,喝得不省人事了,心裡下意識的也還會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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