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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金智英 失手打翻咖啡杯之後

2020-03-30
■《82年生的金智英》電影劇照    網上圖片■《82年生的金智英》電影劇照 網上圖片

不久前,美國民間智庫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公佈了一項民意調查結果。當被問及「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危險是什麼?」時,絕大多數參與調查的美國人選擇了「不平等」,而不是宗教仇視、核武器或者環境污染。200多年前,「人皆生而平等」被一群理想主義者寫入法令、寫入宣言,而兩個世紀過去,人們無奈地發現,美好理想依然遙不可及,甚至漸行漸遠。

2016年,韓國作家趙南柱出版了《82年生的金智英》,引起閱讀熱潮。書中的故事,恰恰戳中當下人們對於「不平等」的隱憂,也洩露出女性對於自我、人生的隱秘憂愁。而在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的傳記《只是孩子》(Just Kids)中,這些憂愁的詢問又似乎有了某種答案。 文:李夢

2016年,當《82年生的金智英》初出版時,38歲的作者趙南柱和她的編輯一定沒有想到,這本頁數不多、角色不多、劇情遠稱不上跌宕離奇的小說,竟然一年賣出超過100萬冊(原本預計銷量只有8,000冊),還登上2017年韓國小說暢銷榜第一名。書中講述生活與名字一樣平凡無奇的女子金智英,婚後辭去工作相夫教子,卻不得不面對理想與現實的巨大反差以及來自家庭與社會的種種壓力,忍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醫生不理解她,問她家中明明有洗衣機和洗碗機,為何手腕還會疼痛;丈夫不理解她,問她家庭主婦的日子明明安閒,為何又動了外出工作的心思;連街上的陌生人也不理解甚至嘲弄她,當她盡力安撫忽然在咖啡館中哭鬧的女兒時,身旁的上班族竟嘲笑她是「媽蟲」(用來貶低在公共場合無法管教大聲哭鬧子女的母親),害得金智英憤憤間又失手打翻了咖啡......

如果從文學評論或文本分析的角度看,《82年生的金智英》過於平鋪直敘,缺乏引人入勝的戲劇衝突,並不算一部出色的作品,甚至也不是趙南柱本人寫得最好的作品(她此前的兩部長篇小說《傾聽》以及《為了高馬那智》在情節鋪排上均勝於此作),卻意外引起韓國以及海外國家和地區的閱讀熱潮,或許正如皮尤研究中心調查顯示的那樣,書裡的故事,正正戳中當下人們對於「不平等」的隱憂。這種不平等,由性別起,以資源分配牽引,延至家庭、職場、教育與醫療等領域,幾乎無可躲避。

「我們都是金智英。」

去年底,根據這部暢銷小說改編的電影上映,中國內地與台灣的出版社亦推出該書的中文簡體與繁體版本。更多來自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分享韓國普通女子金智英的平凡故事,並從中找到共鳴。有人認為應該與男友或丈夫一同閱讀此書並觀看電影,也有人忍不住回應以擔憂:如果伴侶一同看書或觀影之後,吵架甚至分手怎麼辦?然後,眾人沉默。

恐怕連作者本人也不知道「怎麼辦」,不然,她不會留一個開敞的結尾給讀者。小說最末,精神恍惚的金智英終於在丈夫的勸說下,開始接受心理治療。患上心理疾病的那些日子,她時常地變成另一個人,模仿那人的神情和語氣講話卻不自知。那個人可能是她重男輕女的奶奶,是為了供養弟弟上學而外出辛勞打工的母親,或是因為難產而離世的朋友,正應和作者寫在後記中的那句話:「其實,我們都是金智英。」

韓國當紅明星孔劉與鄭有美共同主演的《82年生的金智英》上映後,韓國電影評分網站Naver Movie上的評分,呈現出意味深長的兩極化樣態:評分觀眾中,女性佔七成,打出高分9.5;剩下的三成男性,給出極低的2.8分。據說,鄭有美確認接演金智英一角後,曾在Instagram收到數千條攻訐與抨擊的留言。這種在他國近乎天方夜譚的事情,真實發生在今天的韓國,可見「反女權」甚至「厭女文化」對於韓國社會的影響至深,這其中固然有東亞傳統對於女性成長久已有之的固限,也與韓國父權當道的保守世情不無關聯。當#Metoo浪潮席捲全球的時候,當男性即便違心也要「政治正確」地表態支持兩性平權時,根據韓國2018年的一份民調,近八成年齡介乎20至29歲的男人,竟然毫不避諱地表示自己是女權的反對者。

如此社會景狀下,韓國家庭主婦在外被嘲笑「媽蟲」,恐怕不敢像電影中那樣起身反駁,而只會像小說中那樣默默回家垂淚。與幾乎同期上映的《婚姻故事》相比,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儘管同樣講述婚戀中的兩性不平等(女性為家庭放棄工作機會與個人發展,伴侶卻渾然不覺),基調卻壓抑隱忍得多。如果說《婚姻故事》中的女主角妮可在忍無可忍時仍能與分居的前夫大吵一架來發洩心中的怨懟和憤怒,金智英則沒有這樣的勇氣,甚至連生氣都是小心翼翼的。她的不滿恐怕只能在她「扮演」其他人的時候,借他人之口才能暢快講出。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來源的金智英,只能順從,佯裝樂觀,不可抱怨。

好的「平等」是什麼模樣?

這讓我想到最近在讀的另一本書--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的傳記《只是孩子》(Just Kids)。這書寫了二十年,從好友兼愛人、美國知名攝影師梅普爾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於1989年去世時開始醞釀,到2010年終於面世,回顧這位「龐克教母」顛沛、曲折卻豐盈的一生。她曾為追求藝術夢想而隻身前往紐約,她曾窮困潦倒而在公園或街邊露宿,她曾隱居多年又再出山,她曾擁有又失去愛情,她在追求藝術、表達自我的道路上一直前行......這是一本藝術家的傳記,卻又不僅僅關乎藝術。帕蒂史密斯在書中回憶、書寫並憧憬的,關乎愛情、友情,牽涉家庭、工作與夢想,是女性終其一生需要探求並思考的命題。金智英們渴望找到的答案,帕蒂那裡有。

「一有閒錢,我就會跑到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我對(安迪華荷的)罐頭沒什麼感覺,更喜歡對時代有所改觀」,「我所追尋的是一個可以並肩創作的愛人和朋友,是忠誠,以及自由」...... 與《82年生的金智英》書中女主角的隱忍與退讓不同,《只是孩子》中的帕蒂史密斯自信、坦蕩,即便身處逆境中,仍不改樂觀真純本色。她從來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從來不在乎俗世目光,也一直在嘗試、在探索如何抵達理想的彼岸。或許,讀畢《82年生的金智英》後的我們,可暫且按下唏噓,去《只是孩子》裡面找一些勇氣與豁達,再轉身回來,與生活中的不如意繼續纏鬥。

金智英在咖啡館中失手打翻咖啡而招來責罵,是全書的轉捩點,從那時起,她開始正視自己不如意的生活,並尋求改變。《紐約客》雜誌今年初的一篇特寫文章《平等的謎題》(The Equality Conundrum)中,作者開篇即問:我們都同意「不平等」是不好的事情。那麼,好的「平等」究竟是什麼模樣?

這問題牽引出諸多關乎兩性,關乎金錢、權利以及「平均主義」的追問。即便我們知道完美的平等永不存在,知道找尋平等的路上總會經歷風雨甚至不免要或多或少地依賴「運氣」,但當咖啡館的杯子打翻之後,我們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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