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秀 宏
1983年，我一個人從老家坐火車去保定上大學。上車後，我發現對面坐着一位50多歲的中年人，皮膚黑紅，臉上掛着憨厚的笑。對方主動開口告訴我，他在寧夏中寧工作，回河北高碑店探親。當得知我考取氣象學院後，對我很羨慕，言表之間非常興奮。他在即將下火車時，從行李架上取下一個人造帆布包，拉開拉鏈，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報紙包，然後再謹慎地打開，裏面包着他從中寧帶回來的紅枸杞。
中年男子不由分說地抓了一把紅枸杞塞到我手裏。想了想，他又抓了一大把。我注意到，報紙包上寫有名字，這些紅枸杞該是他為親戚朋友帶來的。那一刻，我心中忽然有種莫名的感動。下車前，中年男子說：「我雖然沒文化，但知道以後你是照看老天爺的人。你別見笑，該給你多拿點紅枸杞，不過帶的少，不夠分。」說完，他像做錯了事似的，拘謹地搓着手，又憨厚地笑着。我像是看到自己父親似的，既純樸溫暖，又感人肺腑。他沒問我叫什麼，我也忘了問他，之後我們之間音信隔絕。
這麼多年過去，中年男子的笑容還在我眼前晃動。後來，我因對文學的喜愛，離開了氣象工作崗位，背離了中年男子所說--照看老天爺的職責。目前，在幾所初、高中給孩子們傳授寫作技巧。去年春，在某高中學校走廊裏，跑來了一個熟悉、高大身影，這魁梧的身形太熟悉了，原來是在某初中與我結下不少宿怨的「大熊」，他升入了這所高中學校。他對我說：「老師，這幾天該是您發作文秘笈的時間了，我能不能來幫忙？要知道，搬資料是我最喜歡做的工作了。」我聽後不禁眼眶一潤，這個讓我「修理」了好幾年的壞「大熊」，竟懂得如此感恩。
這些事傳遞的是--像土一樣厚實的人品。淙淙的河水，流過青年和中年的記憶，淌過真情搖曳的往事，被人性的寬厚之氣所浸染，汩汩如泉，流進一幅潑墨的心靈故鄉。真誠是什麼？你不妨用望遠鏡觀察動物的眼神，一隻貓、一隻狗或一頭牛，動物園裏那個龐然大物，如美洲獅或長頸鹿也可，你應該能看出牠們顯露內心密碼的真性情。魯迅在《五猖會》中寫他的父親，最後父親喘氣頗為長久，在一旁聽來，他也覺得很吃力。這時，他突然發覺，自己很愛威嚴一生的父親。這是從心底厚藏的諸多故事裏--和着痔珛o出的真情之聲。
我想，人品的厚與藏，包括仁愛與守拙兩方面，這兩方面又互相聯繫。厚是有機會多做好事，藏是盡可能不去講人的壞話。小時候，記得最深刻的，就是父親的一句話：「凡事多傾聽別人怎樣說，自己少發表意見，多做事。」所以，我的性格一直比較內斂、低調，對別人遇到的什麼難堪事一直守口如瓶。不打聽、不傳播他人的窘事，對那些好奇的人，想得到內幕或秘聞的人，總是一笑了之。我十分折服晚年張學良說過的一句話：「我與蔣介石、周恩來在西安的談判往事，不會說什麼。現在他們兩位都過世了，只剩我活着，不管我說什麼，他們兩位都不能反駁，這對他們不公平。」張學良的口德，就是人品。
人品的藏，不僅僅是對他人之事守口如瓶，還要對自己的事情下笨功夫死磕。守住笨是一種特別優異的品質，曾國藩幼時讀書，短短300字的文章，背了3、4個小時還沒背下來。曾國藩16歲開始參加科舉，考了7次，才勉強考中倒數第二名。所以，他知道死磕能昇華自身。靠用「笨」功，曾國藩在官場和家庭中，都獲得了極好的人緣。他用一生經歷告訴我們，藏未必是壞事，很多時候是更長遠、高層次的智慧；斂未必是好事，很多時候是短期之好、低層次的聰明。
但是，人品的藏，是一種比較苦的大修行，卻是生命冶煉最好的寶庫。31歲，曾國藩給自己定下了極苛刻的日課十二條：主敬、靜坐、早起、讀書不二、讀史、謹言、養氣、保身、日知所亡、月無亡所能、作字、夜不出門。普通人堅持幾天容易，幾個月下來已非易事，曾國藩一堅持就是一輩子。曾國藩令世人艷羨的成就背後，是廢寢忘食、孜孜以求的日日夜夜。人生就像一場馬拉松，最終的成敗就看誰能守得住初心、下得了功夫、熬得住歲月。
一位在鐵合金領域做成長青樹公司的總經理朋友大李說，淳樸、憨厚、藏拙的性格使他贏得了幾乎所有的鐵合金廠的信賴。他的訂單源源不斷，源自客戶心底的信任無價。仁德和藏拙的長期效應是非常厲害的，為什麼頂級的教授、企業家、政治家能擁有發自內心的自信和平和，為什麼看起來差不多的年齡、身高與體重，人生境界與能量會如此不同呢？唯有好的人品才是最靠譜的，而且還能不斷增值。朋友大李一直以來待人親和，很多人都評價他，人品非常好。
朋友大李還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他最尊敬的人，是自己原所在工廠的老廠長，老廠長一生愛寫硬筆書法。當年，老廠長對某審批項目提出異議，要求重新審定。誰知做項目的人有背景，越過他直接找到上級，讓上級簽字後再轉廠長。這本不符合規定，老廠長是最靠譜的人，拒絕簽字。那人氣不過，舉報老廠長瀆職。紀檢人員找上門來，老廠長說那舉報工程單不是自己的簽名。紀檢人員請來專家鑒定，發現簽名確為高仿。老廠長說，自己在簽名後，總會弄一個小點兒作暗記。老廠長把自己做得最靠譜，就是要防着那些不靠譜的人，這便是人品的內蘊張力。
人品的厚與藏，不僅要給人舒服的感覺，還要不開「壞的豁子」，絕不幹不靠譜的事情，對違法亂紀的事敢於頂回去，否則所謂「常青樹」就無從談起。呈現出這種人格魅力，與待人不鋒芒畢露，懂得把握分寸尺度，有很好的情緒管理並不矛盾。孟子云：「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守其心志藏機變，知人之世故而不油滑，始終保持敬畏仁厚之心，幽默謙和，這樣在工作與生活中去處事，才會左右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