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午後外出,發現道路兩旁已是秋天的模樣。樹葉紛紛打着旋兒墜地,薄薄的陽光慵懶地投射過來,形成大朵大朵斑駁的光影。一個跳動,再一個跳動,叫人眼花繚亂,又心生滿足,秋天的斑斕和豐富盡收在這小小的葉脈光斑上,光亮又可人。
好長時間沒有出門了,爸爸離開後,我陷入失語的封閉狀態。從盛夏到深秋,恍若隔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中秋到了,馬路上沒有想像的那樣擁堵,送新生的車輛也很少見,這正是我喜歡的疏離空間,不太擠,有餘暇,剛剛好。行至市井,人漸漸多了起來,路邊的商舖,牛肉火燒、糖炒栗子、江南糕點、奶茶果飲、韓國炸雞等次第排開,有的門店前竟排起了長隊;而路邊攤販,也是喧囂的,在劃好的一溜白線內擺開,沾有露珠的蓮蓬,紅彤彤的石榴,毛茸茸的栗子,黃澄澄的秋月梨......看着就叫人歡喜。沒有人吆喝,也沒有過多的推銷,似乎一個眼神就能完成交易,裝袋、上秤,然後手機支付,「卡噠」一聲,就這樣把秋天的果實帶回家了。
其實,應該是藉着這些果實把秋天扛回家,與家人分享收穫的喜悅。路過剪子巷,那煙火氣更濃了。老戶人家門前簸籮裏晾曬的花椒,正在陽光下一點一點炸裂,離得近就能聽到「滋啦滋啦」的聲響,門楣上高掛着一串串紅辣椒,紅得一塌糊塗。拐彎處晾衣繩上依次曬着卡通圖案的棉被、床單,還有小孩的棉服,在空氣中輕漾出新棉花的馨香,使我想到棉花糖的味道。
秋天的濟南,是清朗的,也是水潤的。濾掉夏日的躁動,泉水噴湧愈加卯足勁兒,從容,安詳,透明,連黑虎泉的水聲也分明多了些許稜角。市民打泉水的,遛彎兒的,閒玩兒的,彷彿統統被按下了「靜音鍵」,不,是整座城市都歸於寂靜,人的心靈也跟着柔軟而閒適起來。這樣的日子裏,我覺得離着老舍先生很近--他在濟南客居期間,也喜歡秋天的濟南,走街串巷看街景,勸業場裏聽聽曲兒,護城河邊打打拳,回到家裏伏案寫作,耳畔響着一座城池「撲嘟撲嘟」的鼎沸泉聲,不用再像三伏天那樣赤膊上陣,是多麼愜意的時光啊!創作《托爾斯泰傳》的英國作家艾爾默.莫德,他分享過一段感受:「住在莫斯科,晚上出來的時候,看到這個歐洲城市的燈火像蜂巢一片,茫茫夜色裏,一想起托爾斯泰就在這其中,立刻有一種安慰和安全感。」他回憶那個夜晚,說道︰「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莫斯科至少有一家住宅﹙托爾斯泰家﹚,那裏各種類型各種狀況的人在一個人的影響下會聚在一起,這個人身上沒有任何卑鄙的東西,他在最黑暗的反動時期,保持着一顆充滿着希望的心和一個燃燒着的信念,即邪惡的事物絕不能持久,當前的罪惡不過是暫時的。」我也有這種感覺,家鄉這片土地上生長泉水,也生長李清照、辛棄疾、張養浩、元好問、趙孟頫、老舍、季羨林、孔孚......他們對後世的影響不止在詩詞歌賦,還在於那不經意間的詩意映照。六十多年過去了,老舍先生從未走遠,這座城市裏的人仍簇擁在他的周圍,鵲華讀書會、周三讀書會等形式多樣的文藝沙龍,吸引着很多市民的目光和腳步。
秋天的濟南,是淡泊的,也是風雅的。這個秋天,我重新認識城市裏的行道樹,過去一直忽略它們,就像忽略身邊的花開花落。重新認識一棵樹,我像個笨拙的孩童,看看這裏,拍拍那裏。深秋已至,城市就像換了幕布,一夜之間翻了牌子,梵高式的黃金色盛大降臨,想起小學上美術課,老師布置作業讓採集樹葉製作標本,我和小夥伴潛入對過的大學校園,奈何大樹太高,連蹦帶跳急了眼也夠不着,只好轉戰另一個地方,最東頭的家禽研究所宿舍。我們一呼啦闖進去,兩眼直放光,逮着樹枝就伸手掐樹葉,不一會兒就收穫好多,滿手沾滿綠色汁液,滿載而歸。幾天後,老師辦公室桌上,堆滿一大摞皺皺巴巴的樹葉標本作業。
多少年過去,回憶起這一幕,我不禁羞愧難當,那些被做成標本的樹葉,葉柄脫離枝椏的瞬間一定喊過疼,流過淚,甚至呻吟過,我對不起它們!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從路邊撿了一些落葉回家,很多都是破碎的,有的葉柄完整,邊緣卻被撕成了月牙狀,目光盯視剎那,充滿美的布道。一片無名的落葉,似乎預示着一個人走完圓滿的一生,最後泫然落地,也是尊貴的,淡泊的,無所牽掛的。台灣作家簡媜在美國落基山與一棵白楊樹對視,曾十分感慨地說道︰「白楊樹一年一度說法,對他人說的是韶華易逝,生命苦短;對我說的是,即使世態混沌江湖炎涼,即使知音離席讀者棄絕,即使門前荒草沒膝枯枝擋路,一個文學國度的人也應守護純粹且尊貴的心靈。沒有任何人觀賞,白楊依然是白楊,遺失讀者的作者不遺失自己的筆依然是作者。一世總要堅定地守住一個承諾,一生總要勇敢地唾棄一個江湖。」我想,秋天的樹教給我的,就是忘掉自己,擁抱這個蒼茫而無常的世界。
這次出門我本是去辦事,與秋天打面而過,儼然成為意外之喜。我不禁想到,人世間失去的,大自然終會以另一種方式補償,它用強壯手臂把我攬入懷中,生命的感動油然而生,在心頭久久縈繞,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