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荷
秋葉辭別了枝頭，曾經喧嘩的樹林寂寞到無人踏足。金黃鋪了一地，景色裏有一些蒼涼。葦荻在不知不覺中白了梢頭，荻花也停止了寒風中的搖曳，彷彿一切的寒涼都與它們無關。冬日悄然而至。乾旱了一秋的天，在立冬之後終於下起了小雨。冷雨日，想必怕會降溫，種了青菜的人家，紛紛走進田地裏「起」蘿蔔，是時候了，他們說，再不「起」就會炸心。
喜歡農人把從泥土裏拔取蘿蔔的過程，不叫「拔」而是叫「起」，「起蘿蔔」，好些地區都是這樣的叫法。和農人打交道，你能學會許多農田基本術語，再到鄉村去和他們聊天，心裏就會多了些了解事物的底氣。現代漢語對「起」這個字的解釋是「拔出」、「取出」、「起獲」，好聽，與「拔」有着相同的字義，比起「拔」蘿蔔的「拔」，「起」反而有了幾分雅緻。收穫了的蘿蔔，需要在泥土地裏挖一個窖子，將每一個蘿蔔入窖儲藏。窖子不必太深，根據蘿蔔數量決定需要多大的空間。儲藏蔬菜不用挖深窖。我見過有一人半深的窖子，口方，很小，需要踩着梯子下去，進去以後才知道裏面竟然是一個雜物的世界：以地瓜為主，其次是瓜、豆，還有零零散散沒有剝離秸稈的糧食，這樣的儲藏，短期間不會變質。
離開蘿蔔後的葉子仍然綠瑩瑩的，依然保持泥土之中生命旺盛的樣子，讓人看了不捨得扔掉，蘿蔔可以窖在地裏保鮮，蘿蔔纓子就不同了，需要用繩一把一把地紮在一起，掛在院子裏的繩索上，風乾，再挪到角落裏儲存，以備以後做菜之用。有的人家直接把它們搭在矮牆頭上，有種鮮明的綠，招搖在冬天的雪中。不蒔菜地的時候，不知道人們是這樣愛惜每一棵蔬菜的，就像對待好不容易捕獲的獵物，想盡辦法對每一片葉子進行貯藏。
小豆沫，是沂蒙山人的特色美食。很多人去飯館，拿起菜單寫寫劃劃，幾道菜品點下去，最後和服務生都會有這樣一個對白：「您還要哪個菜？」「哦，來個小豆沫吧。」作為熱衷於加工製作的實踐者，豆沫是蘿蔔纓子最佳的歸屬。將蘿蔔纓子在開水裏微煮，淘洗瀝水放在案板上剁碎，再入鍋加水，撒入碾細的豆麵溫火慢炒，直至氤氳出豆香，出鍋後的小豆沫如雪中含翠，透着純樸的色香味，當地人喜歡把它捲進煎餅，再佐以醃製的辣椒，是沂蒙山區平民百姓的家常菜。
我家也有一小塊菜地，種着蘿蔔白菜，早前還種了一畦雪裏蕻，趕在霜降之後收穫了，紮捆分享給幾位朋友，餘下的被我嚴格按照老輩人流傳下來的方法醃製了，完成對它們涅槃般的再加工，至今仍然一團盎然綠意。今年，由於受疫情影響，前三個月閉門不出，居家的日子，學到了幾個貯存青菜的秘訣，其中就有蔬菜的醃製與加工，掌握一定的廚藝還在其次，享受全部的製作過程，將那些水靈鮮活的生命延續，才是我最大的目的和樂趣。
雙十一，在淘寶買到一對足夠容量的韓國泡菜盒，密封，手提，長方形的，喜歡得不行，鄰居阿新戲說：「提着它，很有居家女人範兒」。我看着也是。許多年前，我還把下廚擇洗當作浪費時間厭煩不已，如今卻是毫無理由地熱愛起來，每每進到廚房，給家人做一頓可口的晚餐，經過數小時漫長的時間，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經過了幾回廚藝的探究，深切體會食物貯藏的重要，並深深佩服那些懂得貯藏和過日子的人們。她們往往是舊時的婦女，是沂蒙大地上默默無聞的女性。論起來，是我們的祖母或者母親輩的人。她們深諳藏貯之道，能把貧苦的日子過出花來。據說在韓國的泡菜製作過程中，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女性，她們不僅親自動手做泡菜，還要對下一代有所傳承。中國的女性們也是秋貯冬藏的高手，她們不僅能把冬令蔬菜貯存起來，用盡各種方法保鮮，還能及時製作成人人皆愛的鄉間美食。
秋貯冬藏，是中國人民的優良傳統，是人類歷史上不可缺少的生存方式。中國歷史上創製了醃、漬、泡、菹、井藏、坑藏、風乾、雪埋等方法，將新鮮的蔬菜貯藏起來，以供四時之需。早在原始社會時期，窖藏的方法便興起了，以詞曲的方式將醃製貯藏廣而告之的詩歌比比皆是，民謠中有之，《詩經》中也有之。宋代蘇轍有一首《藏菜》詩：「爨清葵芥充朝膳，歲晚風霜斷菜根。百日園枯未易過，一家口眾復何言。多排甕盎先憂盡，旋設盤盂未覺煩。早晚春風到南圃，侵凌雪色有新萱。」此詩乃對貯藏蔬菜的歌詠。詩中的「甕盎」為陶製容器，此處是指用來貯藏蔬菜。「萱」為金針菜，俗稱黃花菜。蔬菜在宋人的飲食中佔有重要地位，人稱「蔬亞於榖」，可見當時的蔬菜品種就已經十分豐富。
明清時，窖藏大白菜成為古人穩定冬天蔬菜消費的主要辦法，窖藏白菜從此成為中國北方人主要的冬季蔬菜，白菜燒肉也成了老百姓的不可或缺的菜餚，從普通餐桌到滿漢全席。《紅樓夢》中有油鹽炒枸杞芽兒、蘆蒿炒麵筋、蒸芋頭、五香大頭菜、醬蘿蔔炸兒等菜餚的描寫，其中對醬蘿蔔和五香大頭菜敘述得比較細緻，想來也有醃作加工的基本方法。
說起做小豆沫，有個與青菜葉子有關的趣事，發生在朋友阿文的身上。阿文從小學習就非常用功，老師布置的作業都是超量來做，作業本不幾天就用完了，十二歲的阿文伸手問母親要錢，母親從菜地裏掰幾捆辣菜纓子放進提筐，讓他拿到遠處沒有菜地的村子去賣，他挎着籃子去了，一路走到村頭，把籃子放下，望着來往的人不好意思叫賣，是好心的村裏人幫他吆喝，一筐子菜這才被村裏人搶購一空。聽阿文說，那一筐菜賣了兩元多，在上紀世七十年代，足夠買幾個作業本了。
對於沒有菜地的人家來說，辣菜纓子有時也是寶貝，就像我們現在，生活雖然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優越的經濟條件下，依然將地裏的收穫進行秋儲冬藏是同樣的心態。這是阿文有生以來的第一桶金。這則故事伴着阿文考取大學走上三尺講台，三十幾年在學生們面前講用不衰，鼓勵那些困境之中仍以不氣餒的方式樂觀向上的人們。經過醃製的辣菜纓子同樣有着鮮蔬的高貴，燉魚、做小炒肉、加工成調味小菜，堪稱冬令菜中的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