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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父女試驗

2021-04-08

鍾 倩

父親老了。寫下這句話,超重的記憶如海水般向我湧來,有種說不出的窒息感。

一直以為,父母老去是很遙遠的事情,把陪伴掛在嘴邊,將孝順埋在心堙A孰料最終我們輸給了時間。父親的脾氣愈來愈喜怒無常,剛才看電視還滿臉喜悅,轉眼功夫就如烏雲翻滾臉色大變,似乎怎麼做都不符合他的心意。吃飯晚了不行,喝水熱了不行,母親動作稍微慢一步,他就會大聲嚷起來。他愈來愈像個小孩,必須哄荂A讓他高興,想盡辦法讓他滿意,由茈L的性子去。最讓我頭疼的是他的睡覺顛倒了個,夜堸禰誘ㄚ蝏罊峞A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翻身,一會兒又要導尿,幾個回合下來,天光光亮了,母親的睡意全無,用手揉揉眼眶,起床收拾屋子,洗洗涮涮,此時傳來了他打呼嚕的聲響。白天,他一小覺連茪@小覺,我試圖叫醒他,無濟於事。晚上待我打開電腦,思緒在文檔媯旭邦騁,他也來了精神頭,唸叨床不舒服,嚷嚷荂u我要換床,我要換床」。伴隨荂u閮蔑埶捸v的敲打鍵盤聲,我把他的呻吟、嗔怪,甚至責罵都敲進了時間的罅隙堙A我把他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也敲進了歷史的隧道堙C我徒生深深的負罪感:父女一場,我能夠做的事情極為有限,是我的無能,還是上天的苦心安排?

很多時候,我覺得陪伴就該是這種樣子:他嚷,他發怒,他任性,你拿他沒辦法,依然要順茈L,守護他,就像小時候我滿臉委屈哭鬧打滾,他耐心地把我從地上拽起來,笑茤堨h我身上的灰土。或許,所謂父女就是一場試驗,我們都是第一次經歷,所以沒有標準答案,唯有互相原諒,在坦誠相見中彼此溫暖,在歷史長河堣洵蛬跼獢C陪伴是有限的相聚,他加速老去,我的鬢角也冒出了白髮,觸目驚心,頓覺時間的偉力。

陪伴父親的日子堙A我讀過很多關於寫給父母的書,企圖從中獲得些許安慰。印象深刻的當屬學者南帆的《關於我父母的一切》,含蓄,真誠,有思考。他寫道︰「一隻背囊,浪跡天涯我嚮往的日子是個人挺進世界的縱深:扶老攜幼的家族只能是一個負累。待到我踏入中年,定了定神想到了家族的時候,那一幢老宅子已經轟地成為一地的瓦礫。」對我來說,站在中年的門檻上,超重的記憶和無邊的苦痛淹沒了所有的語言,一地的碎片就是全部生活。在不足15平米的空間堙A我哭不出來的疼痛比疼痛更灼心,我說不出來的愧疚比愧疚更折磨--但是,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懂得。那天,母親去醫院拿藥,去了很久。父親突然探探頭對我說︰「你的白頭髮又多了,不能再這麼寫了!」轉而又說︰「還是寫吧,不寫你更熬不住,寫部像樣的小說讓我看看!」聽到這堙A我的淚水吧嗒吧嗒掉在了書頁堙A哭了個痛快!

我猛然驚醒:父親是清醒的,父愛是清澈的,容不得一絲褻瀆。他記得我備戰中考的時候每天騎茪T輪車送我去上學,爬過高高的上沿時他站起來蹬車,累出一身大汗;他記得我剛患病那會兒四處求醫,某天從報上看到太原名醫來城西坐診,他騎上自行車去排隊最終取到100多號,當醫生收我住院說一定能治好,他高興得熱淚長流;他記得騎自行車去桿石橋的報社為我送紙質投稿,臨走時編輯給他一張名片,走出大樓時他高興良久;他記得幫助過我的好心人的名字,曾經用鋼筆剛勁有力地記在工作手冊上,泛黃的紙頁氤氳出滾燙的感念......哪怕有時候犯起糊塗,父親也從未改變他的耿直性格和暴烈脾氣。而他的睡眠不好,其實是有原因的。家埵a方小住不開,在廠堣W班時他主動找領導要值夜班。後來,他為了找份夜班工作費盡周折。最初我以為,值夜班不過是換個地方睡覺,直到那年冬天點煤球爐子取暖險些中毒,我才意識到夜班的艱辛。父親值夜班從未睡過囫圇覺,在商店堮伬n看茬f,在廠堮伔硫謢矰幘V雜,都是做小生意的人,凌晨依然燈火通明,他要四處巡邏。微薄的收入不足以支撐家中生活,何況後來我看病家堶I負外債,但是,父親對得起每一個夜班,配得上每一個日出。那年冬天,他下了夜班,直奔省立醫院去照顧生病的爺爺,忙到傍晚天擦黑,又急匆匆返回廠堣W夜班。然而,他也是出院恢復不久,穿茪S厚又笨的棉褲騎茼萓璅恩b寒風堿黿禲A身上馱茪@個家庭的生計。

父親是糊塗的,因為他老了;而父愛是沉重的,伴隨歲月累積變得醇厚,我拿什麼承受得起呢?

看到一個讓我難以釋懷的故事。她是個跳芭蕾的舞者,瘦骨嶙峋,又披散白髮,很難想像她已經64歲。因人生失意,她來到一個偏僻鄉鎮,租下一處危房改造成的劇院,起名叫「心絞痛鄉鎮舞蹈劇院」。她吃穿用度極為簡約,把時間都花在了唯一的舞廳堙A打掃壎矷A給牆壁刷漆,晚上她就坐在臥室桌前給90歲的老父親寫信,卻從未寫完過一封信,老式皮箱婺侉﹞F數不過來的廢紙。她對跳舞癡迷,儘管父親重男輕女,曾阻止她學鋼琴,嘲笑她上舞蹈課。在這埵o圓了自己的夢,舉辦演出邀請鎮上的居民來看。電視台也前來為她錄像。她第一次給35年未曾見面的老父親寫了封完整的信:「親愛的爸爸,我給您寄了我第一次獨舞的錄像帶。我非常希望,爸爸您能夠不帶偏見地看完......爸爸您說得不對,我是有天賦的,只是爸爸您不能慧眼識珠。我十分努力,而現在有很多人來欣賞我的表演。我跳舞的時候,這劇院都要被擠爆了!我已經看到爸爸那意味深長的笑容了--是諷刺的笑,對吧?我知道,我一直害怕這種微笑,我一直為這樣的我感到羞慚,而我根本就是這樣的。但每種感受都有各自的期限,我已經老了,老到不再羞慚了;而爸爸您也老了,老到不該再鄙視我了。也許現在我們之間的一切問題都能夠煙消雲散了吧,我們會忘記所有的怨恨和傷痛,最終成為一對慈父孝女。」

就在她從郵局寄出信的晚上,收到一封電報,傳來父親去世的消息。她點亮劇場所有燈光,用油漆在觀眾席上又畫了張臉,然後朝蚍@院一樓第四排座位畫了個十字,再度起舞。這個故事出自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女舞者》。他不愧是文學大師,女舞者用未寄出的信與父親和解,讓我們看到父女一場的種種可能,生發出的悲憫也是面向親情的「繳械投降」。

所有的老去,都是成長的另一種模樣。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旅人,或過客,在成長中包容,在愛的國度媯馱屆A不知不覺,在歲月褶皺深處,我就活成了另一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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