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昱
酒後的話,就像層層紅葉圍着一顆心打旋,颯颯作響;又像剝開的煮雞蛋晶瑩光潔,讓人不敢直視。
內弟說,酒後的話是彎曲的光芒,柔軟又刺眼。他考上大學時,父親和他一起喝酒。父親是位老實巴交的農民,從心底崇尚有學問的人。如今,自己的兒子,真真兒地跳出了農門,心裏無比高興。父親醉了,把內弟也弄得醉意朦朧。父親拉着兒子的手直叫兄弟。內弟說,這讓他想起--父親拉着家裏的那頭老牛叫兄弟的情景。
席間,內弟對父親說,自己不是個好兒子,考了兩次才考上,讓他跟着自己多受了一年的折磨。父親說,古時候有多少老秀才啊,考了一年又一年;不管怎樣,你是成功者。雖晚來了一年,可這心窩兒裏總是火熱的。如果內弟第一年就考上,我相信,他的父親或許不會醉成這樣子。酒是心的媒介。記得剛包產到戶那年春天,身為農把式的父親心裏非常高興,燙了一壺酒進行慶祝。酒後,我看到父親在走向稻田的路上,不時踢飛一塊路上的土坷垃,活潑得像個孩子,彷彿把自己沉穩的個性都撐破了。他面對大水漫田時,憨笑着喊:「這裏......以後......我就是稻司令了,連青蛙都得聽我的號令!」
一個人的真性情,是蘸着酒寫成的。記得在學曹禺《雷雨》這篇課文時,我第一次認識了酒的神奇作用。周樸園喝醉時告知蘩漪,周萍的母親是被趕出周公館後投河死的。周樸園這個人,不可能在清醒時講這秘密,只有酒後吐真言。唐代工部郎中皇甫湜喜歡酒後為文,他酒後的話,可謂字字千金。皇甫湜每每寫上佳的碑文時,總要叫人備下好酒,於暢飲酣醉之際,華文秀句洋洋灑灑而出。
這個世界上,還有一類人,平時話不多,好像一泓平靜的湖水。起先,這類人在酒桌上有些拘謹,三杯酒後,他們的情緒便被酒精點着了。一旦甩掉拘束,隨着酒入肚中,話會慢慢多起來。他們的靈感得以發揮,講的像是一些太空外的事,或是一些自己過去的輝煌。如果酒桌上沒人制止,他們甚至會喝得爛醉如泥。
我的一位表哥,就是這個樣子,平常沉默寡言,喝起酒來變得十分健談,乃至滔滔不絕,甚或大放厥詞。他在酒後,曾無不幽默地說:「我走在街上,老有女的看我,男的看沒看,我沒留意,我的回頭率或側頭率還是蠻高的。我知道,她們看我,不是發現了一個帥哥,之所以眼前一亮,很可能是她們發現了一個怪物。」不少朋友喜歡表哥酒後的狀態,他們認為表哥喝酒和不喝酒完全判若兩人。
有次酒後,表哥竟在牆壁貼有一訓:「若再喝酒,便是烏龜王八蛋。」他因醉酒失言,在酒桌上胡編亂造。因為當時酒至酣暢,心花怒放,口無遮攔,滿嘴跑火車,竟然杜撰了同事阿琦的風流韻事。後來,此事傳進阿琦老婆耳朵裏,兩口子打得頭破血流。當聞聽同事家裏如此大動干戈,表哥狠狠地搧了自己嘴巴,發誓永不沾酒。
雖然酒後的話信不得,但畢竟是人講的,讓旁人聽着會非常鬧心。一個酒鬼,因為酒能亂性,行走在兩個世界中,很容易偏離正常軌道,失言失禮是常有的事。要想左右逢源,就必須不該喝的酒不喝,不該說的話不說。遠房阿舅是一個大酒罈子,和他喝酒的人,常被撂趴下。但大家說他口無遮攔,也說阿舅酒後說話掏心窩子。有次,阿舅從手機上看到了有位奇人的勸酒妙招,不由笑出聲兒來。且看那奇人嘴上功夫︰先給桌上的各色人等斟滿酒,之後大聲吆喝:「各位,我先乾了。你們都是大老闆,我什麼也不是,就一個平頭小百姓,你們把這杯酒喝下去,乾了。誰不喝,我叫您個爹,我替您喝了。」大家看這份義氣,喝。
「我給各位再斟上。」奇人又說:「各位,我先乾了。你們都是大老闆,我什麼也不是,就一個平頭小百姓,你們把這杯酒喝下去,乾了。誰不喝,您喊我叫爹,然後我替您喝了。」大家不高興,憋着氣喝下去。
「我給各位第三次斟上。」奇人又翻出那句話,「你們都是大老闆,我什麼也不是,就一個平頭小百姓,你們把這杯酒喝下去,乾了。誰不喝,誰就沒爹。」大家氣憤非常,眼裏噴着火,想拂袖而去。可離開了酒桌,就證明自己沒爹,捏着鼻子也要喝下去。可有人實在喝不了,沒喝乾淨。奇人又大放厥詞:「沒喝乾的,到家進門必定要哭爹!」無奈之下,所有人杯中酒一滴未剩。
遠房阿舅讀完文章,不由得哈哈大笑,心想:天底下竟有這等野蠻的勸酒法。他說︰「真長見識。酒是刀,坑爹的刀,可以殺得大家片甲不留。」他覺得這方法太「坑爹」了,竟拿上一輩的父母開涮,那畢竟是我們授之毫髮的至親之人,不好。遠房阿舅靈機一動,若是改換成媳婦,會是咋樣呢?轉念一想,這也不太好,但總比「坑爹」強一些吧。身為酒桌老大的遠房阿舅,發現總有個別哥們賴着不喝,這下有法子收拾了。他詭秘地笑笑,後天朋友們聚會,就驗證一回,試一試。
那天酒桌上,大家喝得差不多了。遠房阿舅的臉上顯露出一絲壞笑,舌頭有些跳︰「哥幾個,哥哥我斟滿的這大杯的酒,我先乾了。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沒別的說,把這杯酒乾了。誰不乾,我叫誰娘們兒,然後我替誰喝了。」大家都是男兒身,不得不喝。「我給各位再斟上。」他又說︰「哥幾個,我先乾了。你們都是我好兄弟,沒別的說,把這杯酒乾了。誰不乾,誰給我當媳婦,然後我替咱媳婦喝了。」大家不想當女人,尤其不想給他當媳婦,堵着氣喝下去。「我給各位第三次斟上。」他故伎重演,「哥幾個,我先乾了。你們都是我好兄弟,沒別的說,今天把這杯酒乾了。誰不乾,誰就休了自己的媳婦。」大家眼睛瞪得像銅鈴,像不認識他了,以為他吃錯藥了,因是多年好友,板着臉喝下去。可有人實在喝不了,沒喝完,他嘴上又發來了一個「桌際導彈」:「誰要不喝乾,誰媳婦就是外邊有人了,並且一定有貓膩!」大家一聽這話,臉色鐵青,杯中酒喝得一滴未剩。
大家喝完後,有一哥們跳起來,正言厲色道︰「今天,你這大哥,當得有點兒過分了,昔日千杯不醉,今兒你咋了,酒後竟說出這麼沒水平的話?哪家的媳婦,不是咱心愛之人,咋能這般作踐呢?今兒喝的不是酒,喝的一肚子急火呀,心裏好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