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明
唐代詩人劉禹錫在和州(今安徽和縣)任刺史時,寫了一篇《晚泊牛渚》:
蘆葦晚風起,秋江鱗甲生。
殘霞忽改色,游雁有餘聲。
戍鼓音響絕,漁家燈火明。
無人能詠史,獨自月中行。
這是山水詩,又何嘗不是詠古懷古詩!牛渚,已經不是單純的感官所感受的山水,而是已經層層凝結著令人神往的往事、滿貯著情意的山水。那裡的每一片風葦、每一聲雁叫、每一點漁火,都訴說著曾經發生在此地的往事,都勾起人的悠悠追思。
所以中國人的詠懷詩,常常與山水詩合而不分。錢穆說:
東晉南渡人士遊覽江邊,歎曰:「風景不殊,舉目有河山之異。」江山在地,風景在天;人文在地,文化精神亦充塞流行而上達於天。南渡人士心懷故國,祖宗魂氣隨以俱來,乃感風景之不殊。風景中附有人文,即無窮魂氣之融入,故天人合一,古今合一。
這一典故,既是歷史,也是詩典,也是歷史傳承的人心,有此人心,山水便成為中國所獨有之人文。
山水詩裡有了懷古,便猶如空間意識中增添了時間的維度,詩人的心靈可以由此伸展出去,與往昔的世界接通,與過去的先賢晤談。李白《謝公亭》詩「今古一相接,長歌懷舊遊」,此一「遊」字,正是精神的壯遊,心靈的神遊,尋找生命止泊之鄉的漫遊。
《世說新語》還有一則故事,極具時間體驗上的深意:
桓溫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條執枝,泫然流淚。
故事中人物對生命流逝所真切感受到的一種傷感情愫,遂形成中國文學中的一個常見典故。庾子山的《枯樹賦》,末尾引桓溫的話:「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逢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近人宗白華說,這幾句可以說是一首淒美的四言抒情小詩。
王士禎有一首題為《灞橋柳》的七言絕句:
灞橋楊柳碧毿毿,曾送征人去漢南。
今日攀柯憔悴絕,樹猶如此我何堪?
詩人將典故中的「人」字換成了「我」字,雖出於平仄的需要,但無疑更為強烈地突出了典故中原有的個體意味,個體生命面臨往事這一強大的情感世界時止不住的悲情。王士禎另一首詠柳詩云:「十二年前乍到時,板橋一曲柳千絲。而今滿目金城感,不見柔條踠地垂。」「金城感」三字,正是用桓溫的典故。「柳已十圍」,當然不會「柔條踠地垂」了,自然景象生命的枯萎,正是詩人生命衰落的象徵;而對大自然昔日生機蓬勃的追戀,正是對詩人自己生命光華的追戀。
中國山水詩一個最為常見的結構,正是通過一個特定的空間,將時間的過去和現在打通。那樣一個特定的空間,猶如在詩人心靈裡鑿開了一個情感的小窗,那昔日的光陰,於是如一陣醇香,一泓宜人的陽光,從那裡瀰漫進來了,滋潤心田、嬉戲靈魂……。這個特定的小窗有時是一株古樹,如:
玉蘭古樹記前朝,曾倚紅妝聽洞簫。
今日俊遊如斷夢,尋香又過水西橋。
(吳嵩梁《看花雜詩》之一)
有時是一處闌干,如:
憶向宣華夜倚闌,花光妍暖月光寒。
如今塌颯嫌風露,且只銅瓶滿插看。
(范成大《賞海棠》)
有時是一座寺院,如:
三十年前此院遊,木蘭花發院新修。
如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
(王播《題惠照寺》)
儘管王播在此曾受辱(「飯後鐘」的典故),但那與時光無情相比,又算得了什麼。昔日的物象,對詩人來說,還是恆久地貯存著深長的意蘊。
晚唐詩人趙嘏的一首七絕《江樓感舊》:
獨上江樓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來望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
這首詩不僅僅表現了濃濃的緬懷故舊之情,更奇妙的是將這種濃郁的情思帶進了一個無限飄緲的意境。月光如水水如天的意境,便是有限的時間進入無限的空間的意境。中國詩人懷舊傷逝詩心之空茫落寞,依稀清邈,莫此為甚!(中國古典山水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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