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我負丹青—吳冠中自傳》
作者:吳冠中
出版:人民文學出版社
■李國濤
人民文學出版社在二○○五年一月和五月相繼出版了吳冠中的自傳《我負丹青》和《畫外文思》實在是有眼光的。兩本書我都買了,讀了。《我負丹青》其實是多篇散文的集成,又附一個「年表」。要談這一本書,最好由美術理論家或美術史家來細評細論。但是,一位大畫家的自傳裡面必有很多極有價值的美術史的材料,作為一個普通讀者,我就看到他就讀於三十年代美術院校時的感受,實際上那大約可以稱之為美術思想在教育界裡的反映。他說出許多老師和同學的姓名,他們中的一些已經是中國美術史上的重要人物,而那段經歷也就是直到如今的幾十年思想矛盾的一個階段。他記著:「中西結合是本校的教學方向,素描和油畫是主體課程,同學們尤其熱愛印象派及其後的現代西方藝術。喜愛中國傳統繪畫的學生相對少,雖然潘天壽的作品和人品深得同學尊崇。」其時為一九三六年,其校為杭州藝專。到了五十年代初,吳冠中從法國歸來,「當時徐悲鴻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徐一味主張寫實,與林風眠兼容甚至偏愛西方現代藝術的觀點水火不相容。杭州的學生也與徐系的學生觀點相背。」這裡,吳冠中毫不隱諱地說出兩種觀點、兩個畫派的矛盾。他還舉出不少人名。其中是非不是普通讀者所能道,這些都值得美術史家細細分析。在許多篇章裡,吳冠中較細地講解他自己的美術觀點,及其與主流觀點的不同。他說他喜愛抽象派,他重感覺,甚至重錯覺。關於錯覺,他在兩處以具體作品來談。一是五十年代到西藏,在汽車看到美景「別具魅力,雪山、飛瀑、高樹、野花」種種,而第二日請人帶路重訪,卻再也尋不見此景,沒有了。他說,他悟到,這就是「被速度搬動」的一切,造成畫家的錯覺。有錯覺就可以「移花接木」。他後來畫《桂林山村》時又遇到這種錯覺。《畫外文思》載有此畫,這真是太美太美的一幅畫。而且有極美的短文說明:汽車上望見,「白駒過隙」,「若有人要來此寫生,只能到自己腦子裡尋找」。我是外行看熱鬧。細說深研,要待專家。但是我這裡提出這一問題。吳冠中二○○二年獲選為法蘭西學院通訊院士。這裡他有一說,是:「通訊院士只授予外國人,法國人則為院士,朱德群和趙無極均已為院士,我們都是杭州藝專的學生,林風眠校長有知,當感慨深深。」我想這也是研究中國現代美術史的一則重要材料。
我極愛讀畫家吳冠中的文章,他的散見在報紙上的文章我每見必讀。他的散文都寫得精妙而真誠,深刻而易領會。我想稱讚他的散文寫得漂亮。不過,用他得自法國老師蘇佛爾皮教授的評價概念,「漂亮」之義一般,且常有貶義;應該讚之為「美」。為了給讀者初步印象,舉兩句作例吧。他記七十年代末,到大巴山寫生,「忽然一場大雪,滿山皆白,雪止,又很快消融,消融處,一塊塊濃綠與烏黑凸現出來,迅速擴張,變形,於是白與黑之間在相搏相咬,真是無比華麗的黑白抽象畫,我一直觀望這抽象藝術的演奏,實在心醉」。讀者也醉了,在這裡也看到了一幅變幻著的抽象畫,黑與白可以「相咬」,黑白也能「華麗」,讀者領略了抽象畫的某一源頭。
再舉一例,他與老同學熊秉明相會於巴黎,別離已有三十年。他這樣寫:「我們在母校附近往昔常去的一家老咖啡店裡長談,額頭的皺紋對著額頭的皺紋,兩個年輕人在這咖啡店裡老了三十年。」我想,這一句裡的每一個詞都是細細斟酌過的,耐得住推敲,耐得住咀嚼,如此好句,讀者也不能自禁咀嚼。
普通讀者只能說出最感動自己的內容。我要說的是:叛逆的師承。這是他給自己的畫史做出的評價。一九九五年,他在香港辦的主題畫展上,就是用了「叛逆的師承——吳冠中」這樣的標題。可以看到他在藝術上的叛逆性。這是有根源的。他說他崇拜魯迅。他說過他在課堂上介紹西洋畫裡的抽象派,又寫文章介紹,「我清晰地知道自己步了普羅米修斯的後塵」。我想,這個比喻就是從魯迅當年的自喻中引過來的。普羅米修斯是從天上竊得火來,送到人間的,魯迅曾以其翻譯自比於此。叛逆,這要力量,這要信心。吳冠中在自己的藝術創作和藝術活動中體現了這一點,這是很可貴的。由於視野開闊,不拘於傳統,大膽汲取西方藝術,他被冷落,被批判,被嘲笑。畫家說,苦難中,他曾想到自殺。我想,大約是畫,畫,畫,救了他一命,一個叛逆的傳承者之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