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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 農
《中國歷代婦女作品選》選錄了明代初年著名的死難之士鐵鉉次女的《上父同官詩》：
骨肉傷殘舊業荒，此身何忍去歸娼。
涕垂玉莇辭官舍，步蹴金蓮入教坊。
攬鏡自憐傾國貌，向人羞學倚門妝。
春來雨露寬如海，嫁得劉郎勝阮郎。
此詩恐怕不大靠得住。鐵鉉（1366∼1402）忠於明惠帝，抵制起兵奪權的燕王朱棣，朱棣奪得皇位後將他逮捕，酷刑千刀萬剮，最後將屍體扔下油鍋炸成黑炭，這一歷史上駭人聽聞的暴行，《明史紀事本末．壬午殉難》曾有詳細的記載。而王鏊《震澤紀聞》雲，鐵鉉被殺以後，二女被發配教坊為娼，後有鐵鉉的舊日同官至，「二女為詩以獻，文皇曰：『彼終不屈乎？』乃赦出，皆適士人。」事頗有名，二女之詩也就有名，梅純《損齋備忘錄》曾錄出所謂二女之詩，鍾惺《名媛詩歸》亦據此載錄，此後又為今人所作的婦女學著作如陳東原《中國婦女生活史》（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近年有影印本）等等所引用，而其實非常可疑。所謂鐵氏長女之詩，錢謙益在《列朝詩集》的按語中早已指出，其實乃是吳人范昌期的《題老妓卷》，只是作了關係不大的一點改動而已。
似此，則所謂次女之詩恐怕也是好事之徒的創作。依《震澤紀聞》，是二女獻詩在前，永樂皇帝赦免她們在後，那麼它怎麼會先說什麼「春來雨露寬如海，嫁得劉郎勝阮郎」呢。這樣的措辭至少也得在已嫁「劉郎」之後才有可能出現，而且還是顯得相當淺薄無聊，錢謙益早已指出這兩句「尤為不倫」。「攬鏡自憐傾國貌」這樣的提法也決不是當事者本人的口氣，而是出於他人的視角。這些可以說都是作偽的硬傷。當然，也很可能是詩作者並非有意作偽，而被好事者抓壯丁似的捉去，強行掛在鐵鉉次女的名下。
據王世貞《弇州史料》，鐵鉉被處以極刑後，送教坊司的只有他的妻子楊氏，年三十五，沒有提到女兒如何；而《教坊錄》載：「永樂十一年本司鄧誠奏，有奸惡鐵鉉家小妮子；奉旨依都由他。」是永樂並沒有赦免鐵鉉的女兒。兩說不盡相同，但總歸沒有什麼「嫁得劉郎勝阮郎」的好事。
魯迅先生在著名的雜文《病後雜談》一文中曾分析過所謂鐵鉉二女詩，指出皆為偽作，他還提出一個帶有普遍意義的結論道：「中國的一些士大夫，總愛無中生有，移花接木的造出故事來，他們不但歌頌昇平，還粉飾黑暗。關於鐵氏二女的撒謊，尚其小焉者耳。」
游國恩先生曾專門撰文考證此事，結論是「好事者作偽於前，愛奇者傳播於後，不僅文人遊戲，浸成故實，而暴君罪行，亦得以末減矣」（《游國恩學術論文集．居學偶記．鐵氏二女詩》）。
建議將這一首詩從《婦女作品選》中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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