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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月26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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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空間:蕭條異代不同時


http://paper.wenweipo.com   [2008-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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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甫《江村》詩插圖

——王船山為什麼瞧不起杜甫

劉緒義

 大凡讀過杜詩的人,誰不為詩人對國事的關心、對人民的摯愛而動容呢?王夫之卻是一個例外。其例外之處何在?

 其一,王夫之是第一個譏批杜甫詩品人格之人!

 王船山批杜可以說是遍及杜詩。如在評杜甫《漫成》一詩時說:「杜又有一種門面攤子句,往往取驚俗目,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裝名理名腔殼,如『致君堯舜上,力(再)使風俗淳,』擺忠孝為局面:皆此老人品心術學問器量大敗闕處。」(《唐詩評選》卷三,《船山全書》第14冊)直指杜甫的詩是為了裝門面、擺局面。

 又說:「杜陵忠孝之情不逮,乃求助於血勇。丈夫白刃臨頭時且須如此,何況一衣十年,三旬九食耶?」

 一件衣服穿十年,一個月才吃九頓飯,這樣窮愁潦倒的人怎麼可能來行忠孝呢?

 繼而他還對杜甫憂國憂民之情提出了懷疑,如他在評《詩經.竹竿》時借題發揮,說:「《書》曰:『若德裕乃身』,裕者,憂樂之度也。是故杜甫之憂國,憂之以眉,吾不知其果憂否也。」(《詩廣傳》卷一,《船山全書》第3冊)

 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歷來被人稱為杜甫「平生第一快詩」,格調之快、心情之快溢於紙上。王夫之卻認為:「杜有『劍外忽傳收冀(當為薊)北』諸篇,大耍此一法門,聲容酷肖,哀樂取佞口耳,大雅之衰也。」(《唐詩評選》卷四)

 除此而外,還在評初唐詩人王績《野望》時說罵杜甫「誨淫誨盜」,並指出「大都讀杜詩學杜詩者皆有此病」。

 其次,他是第一個提出「李優杜劣論」的人。

 此前不管是黜李揚杜還是黜杜揚李,抑或是李杜並駕論者,多從詩的才情和思想作結,而獨獨王船山,第一次明確提出李優杜劣,則是從一個嶄新的角度出發的。

 「李獨用本色,則為『金陵送別』一流詩,然自是合作。杜本色極致,唯此《七歌》一類而已,此外如夔府詩,則尤入俗醜。杜歌行但以古童謠及無名字人所作《焦仲卿》、《木蘭詩》與俗筆贗作蔡琰《胡笳詞》為宗主,此即是置身失所處。高者為散聖,孤者為庵僧,卑者為野狐。」(《唐詩評選》)

 王船山認為杜甫真正稱得上本色的,只有《七歌》。至於其他類詩,孤、卑摻雜。

 他譏杜詩《石壕吏》是「於史有餘,於詩不足。」認為譽杜詩為詩史者是「見駝則恨馬背之不腫,是則名為可憐憐者」(《古詩評選》卷四)。在評《千秋節有感》時說:「杜於排律極為漫爛,使才使氣,大損神理;庸目所驚,正以為是杜至處。」

 在評《後出塞》之一「獻凱日繼踵」時說其「直刺而無照耀,為訟為詛而已」,「杜陵敗筆有『李瑱(李鼎)死岐陽,來瑱賜自盡』,『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種詩,為宋人謾罵之祖,實是風雅一厄。」

 那麼,王船山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貶杜批杜呢?為什麼他要逆無數杜甫的粉絲們的喜好,把杜甫從詩品到人品全盤否定呢?

 說起來,王船山對杜甫是情有獨鍾的。王船山貶杜批杜並非隨興所為,從上文列舉的例子來看,他是熟讀杜詩並為杜詩作了厚厚的評點的。可以說,他對這位相隔900餘年的前輩詩人杜甫是由愛生恨,愛恨到了難以融解的地步。舉一個例子,杜甫有一首題為《月》的詩:

 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塵匣元開境,風簾自上鉤……

 杜甫詩裡曾反覆出現月的意象,每一次寫月都感受到一種新生般的體驗。這首詩,蘇東坡曾給予高度的讚美,稱為「古今絕唱」。反清復明失敗後藏身衡陽的王船山,寫下了《讀文中子》二首,其中第二首云:

 天下皆憂得不憂?梧桐暗認一痕秋。歷歷四更山吐月,悠悠殘夜水明樓。

 大家看,這不是異代詩人千秋印心麼?王夫之在詩中完全襲用了杜詩,把那句被東坡先生譽之為古今絕唱的兩句直接引入詩中。這難道不能說明王船山對杜詩的喜愛麼?

 既然如此,船山為什麼又要近乎誅心式的攻擊杜甫呢?在我看來,原因有二:

 一、憂國在眉與憂國在心

 船山攻擊杜甫的人格,源於船山躬行實踐,強調知行統一的哲學主張。應該說,杜甫所處的是安史之亂,而船山所處的則是明亡清興這一民族生死存亡之轉折關頭,二者有很多的相近性。船山以為,杜甫既然作為一個有著滿腔報國熱忱的詩人,就不能只說不做,而應該化為實際行動,去拯救盛唐文明免遭毀滅。故而船山判定杜甫是一個滿紙虛聲,空話連篇,只知呼窮叫苦,不知憂國憂民的人,他是憂在眉上而未憂在心頭。僅僅把滿腔憂憤灑於紙上,這樣的憂國誰不會呢?船山先生自己則恰恰是一個知行合一者。事實上,也只有像船山先生那樣經歷過那樣的時勢那樣的痛苦的人,方才懂得憂國在眉與憂國在心的區別,這也就是別人無法理解船山先生批杜的根本原因。

 二、崇尚風雅與別有寄託

 船山譏評杜詩,認為李白優於杜甫,源於他文學思想主張特別是他的風雅觀。船山一貫以為,「三國以降,風雅幾於墜地。」因而,船山推崇秦漢而貶抑唐宋,是典型的厚古薄今。他崇尚本色,而對杜甫詩中那種過於沉鬱的風格非常不滿。這一點與後世毛澤東的看法完全一致。

 另一方面船山主張「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他的褒貶不摻雜個人私人感情,而是著眼於天下。因此,他與杜甫,雖然在愛國情感上感同身受,但他更強調知行統一,要把愛國情感轉化成具體實踐。可以說,船山是在借評杜攻杜來表達自己的政治思想主張。

 因此,結合上述二大原因,我們不難理解船山對杜甫的責難實實是異代蕭條不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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