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穎
下午,打開電腦,準備繼續工作,收到同事寄來的電子郵件,施堅雅(G. William Skinner)教授於2008年10月25日在美國加州辭世,享年八十五歲。我心悵然,又一位中國研究的大師級人物離開了我們。
施堅雅教授是蜚聲國際的人類學家和漢學家,研究領域廣泛,涵蓋中國、東南亞及亞太地區。他早年關於泰國華人的研究,影響深遠,至今仍被奉為華人及東南亞研究的典範之作。隨後,他對東南亞不同國家華人社會的歷史、文化比較,開闢了海外華人研究的新視野。當然,施堅雅教授最重要的貢獻則在於他對中國社會文化的探討,尤其是對中國農村市場與社會結構之分析,觸覺敏銳,見解獨到。而他對晚期中華帝國的宏觀區域性研究,更是另闢蹊徑,將歷史敘述與社會分析融為一體,視野廣闊,意涵深刻。
施堅雅教授成名於上世紀中葉,通過人類學的實地調查,施堅雅出版了《泰國的華人社會——一部分析的歷史》(1957)、《泰國華人社會中的領袖地位與權力》(1958)兩本專著,並以此提出著名的同化範式。之後,施堅雅轉而開始關注中國社會,通過研究、分析,施堅雅強調,中國社會與其它非西方社會不同,它所體現的,是一種官方與民間並行的等級體系,前者基於行政,後者基於市場,在不同時空中,兩者相互影響,並行不悖,最終構成了中華帝國獨特的空間結構。這一論述,對釐清晚期中華帝國與社會之間的結構關係,頗具非凡開創之功。
因為時代背景與學術淵源的關係,施堅雅的理論多少反映出西方社會理論範式建構的雄心——力圖將源自非西方社會的素材「標準化」入具有「普適意義」的理論框架之中。但是,施堅雅敢於突破人類學微觀社區研究的囿限,在保持深度敘述的基礎上,強調宏觀整體視野,並結合社會學、人口學、歷史學等相關學科的研究方法,建構理解中華帝國社會結構與文明體系的原創性理論,這對於如今充斥著半生不熟的西方話語的中國學界而言,其中深意,不可不思。
此外,施堅雅留給我們的,不僅是豐富的學術遺產,更重要的,是甘於寂寞、孜孜不倦的求知精神。作為老派學者,施堅雅不大使用電腦,他還延續著傳統的治學方法,筆記、卡片、表格,成了他身旁必備之物。由於注重研究中的科際整合,強調中華帝國發展的歷史脈絡,他的中國研究更受到歷史學者的重視與青睞,而人類學界的同行們對他的這種「捨本逐末」多有不解。施堅雅卻一直堅持,甘當「他者」,直至去世前,他仍在從事當代中國區域體系的空間分析,而當他得知自己時日無多時,他還不忘將未盡研究一一托付他人,以便學者可以最大限度利用他的研究資料與成果。
我與施堅雅教授有過一面之緣,那是在2002年,施堅雅教授訪問香港,在歷史博物館作了題為「生育目標與家庭策略——華南的族群差異」的演講,內容大概是利用1990年中國人口調查的統計資料分析華南不同族群的生育模式,通過空間分析,強調生態環境、家庭制度與人口再生產之間的相互關係。記得演講之後,有位學者提問很婉轉,但問題卻很尖銳,大抵是說宏大的模式建構很難具體用田野調查去檢定,若果真如此,這樣的研究意義究竟何在?施堅雅先開了個玩笑,「我年歲太大,不能再做田野了,只能做做數據分析。」隨後,回到正題,他仔細闡述了該研究的現實意義,用的仍然是他熟悉的區域空間理論。
或許,施堅雅和他的區域理論已然成為過去,但是,正是他,Dr. William Skinner,與弗里德曼一起,開闢了人類學的中國研究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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