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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翁靜晶
有說,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然而,兒女憂父母,何嘗不也一樣?
認識的人當中,有一個頗為「特別」的例子:若說他孝順,並不恰切,但說他不孝順,卻又未必。但無論如何,他那一套與父母親的「相處之道」,倒是耐人尋味得很。
牛郎織女要見上一面,得捱過三百六十四天,這位朋友與爸媽一聚,也要觀乎「時令」。逢年過節,是他唯一會陪伴兩老吃飯的日子,算數下來,就是年三十夜、中秋節,還有父母生辰,總共四天。然而,他按月必定會準時把家用交付雙親,但全數自動轉帳,相互並不見面,沒有重要的事情,也不會通個電話聊訴家常。兒子與父母的關係,全然君子之交,淡得有如白開水。
要說明的,是這一家三口並不是洋人,都是土生土長受土教育的香港土人,何以會咫尺天涯般的,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終於有一天,大抵是喝多了,這個表面上冷若冰霜的兒子,在朋友面前,竟然將心裡頭抑壓良久的秘密傾情盡訴,聞者無不嘩然、黯然,或是戚戚然。
他說,畢生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失去爸媽。無奈老嫩之間,總有生死之定律,黑頭人先送白頭人,兩老必有撒手而去的那天。為了不讓自己承受這份無可承受的悲痛,他寧願選擇疏離和淡泊,與雙親保持一定的距離,習慣了「沒有」,就避免了從有到無的失落!
極端得有如張愛玲臨終前看待生命的態度,家裡沒有半件傢俬,甚至連床都沒有。淨室之中,再無後顧,再無牽絆,好比一個掏空了的心房。
太親密,到了分離的時候,有如割肉,片片碎落的情感,不遜凌遲之痛。心本無一物,不會惹塵埃。薄情,原來只因為多情,更是因為重情。
常言道,子欲養而親不在,親不在之最痛,源於欲養的渴望,沒有這份孝思,就沒有傷痛。有情人怕無情天,畏懼失去,不敢養寵物、怕生孩子、少交朋友、拒絕談戀愛……全都是現代人的自我保護意識,沒有勇氣,也犯不著去承擔任何變數,企圖逃避生命中的必然定律。表面之灑脫,原來只是情感上之虛空!
父母乘鶴而去,稱之為「丁憂」。此詞,卻是語帶雙關——古書《爾雅.釋詁》中說「丁,當也」,這個「丁」字不僅是「人丁」的意思,在古代又可解作「遇上」,至於「憂」亦即等同「居喪」。是以,「丁憂」另一重的意義,便是遇上死亡。也說明了,死亡實乃是一種際遇;既是必然遇上的事,只能「當」之,即使在感情上強作抽離,也不能洗去心底裡的隱憂。
痛失,也許會令人一時崩潰,但錯失卻可以令人懊悔一生。這個「特別」的兒子,在短暫的劇痛和長遠的隱隱作痛之間,選擇了後者。
不知怎地,每次看見對父母表現出一臉「滿不在乎」的孩子,就會想到這個怯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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