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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 非
春福在一次事故中被機器軋斷了雙腿，從千里之外的福建回到我們的小村子裡來了。當時我們正在讀小學，電影《海霞》的上映，使我們有理由懷疑他的假肢中藏有神秘的發報機。有人甚至公開叫他「劉阿太」。每當我們在村子裡遇見他，總是逃得遠遠的，從不敢靠近他。
到了1980年的初秋，我轉學到了20多公里外的諫壁鎮，為第二年的高考作最後的準備。由於學校離家太遠，每天回家當然不現實，而學校唯一的一間宿舍也早已人滿為患。正當父母為住宿問題愁眉不展之時，春福就拄著雙拐找到我們家來了。他說，他想起有一個過去的同事，好像就住在諫壁鎮，雖然很久沒有聯絡了，不過還是可以帶我去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在他們家借宿。
現在想想，我的父母當年還真的有點不太負責任。好像我第一次出遠門，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求學，和他們沒有一點關係似的。他們一分錢沒給，也沒人陪我，就讓我跟著「老瘸子」春福上路了。我這樣說，一點也沒有責怪父母的意思，當年的社會風氣就是如此，在農村，幾乎所有的父母對他們的孩子都是這麼的漫不經心。
我和春福天未亮就出發了。我們先要在崎嶇不平的田間小道上步行5華里，才能抵達公社的汽車站。我挑著行李和鋪蓋卷走在前面，春福斜挎著一個碩大的旅行包，拄著雙拐，在後面一步一頓地跟著，往往走不了幾步，他就要停下來歇息。5華里的路程在今天當然不算什麼，但春福的每一步都是要用雙拐量出來的，所以他不斷地朝我喊：慢點，你走慢點……
長途汽車把我們帶到諫壁鎮。彷彿是為了考驗春福的意志，我要借宿的那戶人家居然把房子建在遠離公路的一個陡峭的山坡上。我們一路打聽著找到那兒，正趕上吃午飯的時間。主人對春福並不熱情。他們自己吃著飯，卻沒有假裝客氣地問一問，我們是不是餓了。女主人甚至頗為冷漠，她隨便將飯碗擱在桌上，都能發出堅硬的聲音。她自始至終沒有跟我們說過一句話，連正眼都不瞧我們一下。春福顯得極為不安，他只是反覆強調：「他們家窮得叮噹響，錢是一分都沒有的……」
最後，春福打開了那個大旅行包，變戲法似地從裡面取出各式各樣的土特產。我記得，最引人注目的禮物，就是一捆包紮得整整齊齊的筍乾。我們那個地方並不出產竹筍，這麼多的筍乾是從哪裡來的呢？
主人最終決定收留我，春福那泥跡斑斑的假肢和雙拐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它在無形中讓善良的主人背上了沉重的道德負擔。
這是一個四口之家，房子並不寬敞。男主人常年在外跑供銷，幾乎不在家住。女人帶著小兒子住一間屋，我和她正在上小學的大兒子擠在一張床上。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沿著大運河高高的堤壩去學校上早自習。一日三餐都在學校的食堂，回到住處，他們母子三人往往早就熟睡了。在我的印象中，她臉上的表情冷冷的，總帶著憂戚，也有幾分神秘，幾乎從不和我說話。當她冰冷的目光偶爾掃向我的時候，我總是既惶恐又屈辱。
終於有一天晚上，她到我們屋來看兒子，臨走時忽然問我道：「你在我們家住了這麼久，你媽媽怎麼一次也沒來看過你？」
這句話我記得特別牢，因為我每天也是這麼問自己的。是啊，我母親為什麼從不來看我？
到了這年的年末，春福又來了。照例是吃力地拄著雙拐，照例是帶來了大包的筍乾。
我的家裡沒人來。
又一天清晨，大雪下了一夜。屋外的水池都積滿了雪。我正在池邊刷牙，女主人披著一件棉襖，來到了窗邊。她把頭伸出來，對我說：「你先不要走。」
等我洗漱完畢回到屋裡的時候，看見她正彎著腰在扇煤爐。那時天還沒怎麼大亮。爐火的光將她的身影投射在對面的牆上。屋子裡暖烘烘的。她說，她一大早就起來做湯圓，剛剛下到鍋裡，還沒有煮熟。她告訴我，今天是元宵節。她把湯圓端到我面前，卻沒有離開，而是靜靜地看著我把它吃完。這湯圓是她特意為我做的，因為這一天是元宵節。
對於元宵節，我的心裡一直有一種特別的感情。每到這一天，我都會想起春福帶我去諫壁借宿的那個遙遠旅途，想起他遠遠地朝我喊：慢點，你走慢點……當然，我也會想起收留我的那位不知道名字的阿姨；想起她在元宵這一天特地起了個大早，給一個母親不在身邊的孩子煮一碗湯圓——對她來說，這不過是舉手之勞，卻點燃了一個孩子心中的希望，照亮了人世間的美麗和大信。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原名劉勇，文學博士，著名作家。主要著作有《格非文集》、《慾望的旗幟》、《塞壬的歌聲》、《人面桃花》等，有英、法、日、意等語種的單行本在國外出版。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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