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插圖:楊智恆
伍淑賢 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沈潛,法國華僑,父母由香港去巴黎開中餐館。一九六八年五月巴黎學生運動,他高中,餐館不開門。他天天往街上跑,與人聊。消防員用強力水柱驅散示威學生,他會幫學生擋住,衝警察。人散後,一夥人又會跟休班的消防員,在濕漉漉的街頭抽煙談天,跟路過的陌生人問好、握手、擁抱。
十多年後,沈潛有朋友從倫敦回港,當了個小電台主管,想學英國弄些文化節目,知道沈潛在香港,便找他幫忙。那年代,文化節目,是一早一晚新聞後有五分鐘的大會堂節目預告,和偶爾訪問電影導演而已。
十年沒見,主管問沈潛,你怎麼胖得像龍貓,黑似地盤工人?幸好人還一樣風趣。
電台小,主管也只在角落有張書桌,其他人都坐小學生的木檯木窗A幾列排開,在磁帶盤、黑膠唱片和字紙堆中埋頭工作。
沈潛拉開一張沒人的小筆中U,圓圓的龍貓肚,剛好收進小檯下面。第一個節目是下午四時錄音,他點根香煙,開始看一疊資料。人們抱荌菑钂音盤經過,突然見到一個巨物在用功,本能地縮一縮。
那天就是訪問武俠電影大導。本來就是朋友,兩人一進錄音室坐下來就聊保釣,足足四十五分鐘,再談文革,眉飛色舞。一個小時的節目,頂多錄個半小時的磁帶便夠,不然很難剪。監製在玻璃後不停示意沈潛入正題,談談新上的電影。他點頭,問大導:
「我們的監製對你的電影很有興趣,她剛從控制室要求我約你下班後喝酒聊天。」監製尷尬得把頭埋進紙堆裡。大導很高興,獨白了一刻鐘電影觀,時間剛好。
完事之後,拉隊去電台地庫的小酒吧喝酒。一個水吧四五張吧椅子,兩套火車座。古典音樂台的幾個老外已佔了一套,沈潛他們鑽入了另一套。他們喜歡的歐洲啤酒都沒有,最後要了冰凍青島。監製細心地添了香腸、芝士。
武俠大導突然又說起巴黎。
「人都散了。有些像我早早回來,有些去了英國唸書,有幾個去了布魯塞爾,要撈個把國際機構的官,過過癮。在英國的三個,聽說都拿了博士,又都在倫敦的《東方日報》當記者,變了東方三博士。」他喝口冰水。「留在法國的,一是嫁人,一是繼續開餐館。」
沈潛肥,大汗,又愛穿毛布襯衣。他捲起花格子長袖,說:「六八年春天你在嗎?那真是美好的五月。巴黎街上的陌生人互相問好,少男美女跟你擁抱,樹木鮮花長得特起勁。」
大導說他當然在,還盜用了學校最好的攝影器材,四處去拍,也不知道拍了甚麼,只覺得這種光景不會再遇上。
沈潛問:「有見過晶晶嗎?」
「呀,她嫁了一個台灣去的國民黨將軍,我們以為你知道。」
第二個星期,主管為沈潛開了一個新節目,每周訪問一個文化人,是早上十一點的兩小時直播節目,時段不錯。沈潛蠻用功的,不用播音的日子,也一早九點多回來,先在員工食堂喝咖啡,看書,跟剛做完晨早新聞節目上來吃煎雙蛋多士奶茶的同事聊天。然後回到他那張小木檯,打一些電話,有時是約人做節目,有時光是聊,談論當天某報的文章,偶爾講上半天法文。香煙擱在檯上燃燒,他頭上聚了團灰霧。
頭兩次都很順利。第三個星期就訪問周魯。周魯在報上寫很多中國前途的文章,又十分贊成香港回歸大陸。見過周魯的人很少,大家都相信他長得醜,不見人。於是那天直播室外頗集了些同事,發現周魯竟是個翩翩男子,眉眼有點像中年保羅紐曼。大家的心思都在看他,沒太留意沈周的對話:
沈:「你說香港人怕大陸甚麼?」
周:「沒錢沒權的怕丟了自由,有錢有權的怕丟了舊主子,摸不透新主子。」
沈:「最可怕會變成怎樣?」
周:「最可怕是人不敢思考。大家都說,現在很好呀,我們有的是錢,在太平洋買個島經營也可以,租給舊主子多五十年也可以。說穿了,我們只是想延續一種昏睡的幸福感,不敢面對真相。
「你看,我們剛才聊了十幾分鐘一九六七年的暴動,多痛快。我敢說我和你今天把話說得那麼白,真開了香港廣播史的先河。其實,我們只不過說出了很多人心裡知道、但沒主子批准不敢說的話。喂,你回頭看,老闆早站在你後面了。」
主管果然站在控制室裡聽。他本來在辦公室聽的,到暴動一段,有同事打內線電話提他去直播室看看。他此時已站了足十幾分鐘,趁這刻跟本來是小學同學的周魯做個手勢,問好。
沈潛隔茯謎跟主管打招呼,聽了一回主管用耳機只給他傳的話,然後對茬薛J風和周魯說:「老闆說多年沒見,特別從辦公室下來看你。」主管其實在耳機還清清楚楚說了,夠多政治啦,聊點巴黎的文化咖啡店呀電影甚麼的吧。
沈潛開始有粉絲。先是電台的同事,有人開始學他看《世界報》,馬上發現原先學的法文遠遠不夠,於是再拎起書包,報讀晚上的法文課程。然後是早晨的新聞烽煙節目開始有聽眾打電話來,有時會說起沈潛的節目,有讚的,說嘉賓請得好,夠大膽;也有罵的,說是電台縱容老左抬頭。主管是高興的,起碼有人注意。不高興的同事也有,一些本地最高和次高學府出來的要上位的,看茪ㄤ峈A。
每星期二早上都開管理會議,沈潛的位置不高,但這些雜務也不能盡免。今天的議程,有一項是失明人士應徵播音員,電台應否考慮的問題。申請人是本地最高學府歷來第一位失明的大學畢業生,社科系成績很好,在學界有點名氣。
先有台灣回來的同事開腔:「不是歧視失明人士,不過怎樣播音呢?比如直播室的紅燈亮了,他看不到;報時大鐘看不到,訊號電話看不到,文字稿又看不懂,哪裡找人即時為他翻成凸字?要這麼多人服侍他一個,不實際。」
座上也有本地最高學府出來的,不發聲;次高學府的,自保為上,少隻香爐少個鬼,最好永不再有新人進來,也默然。沈潛只在抽煙,主管問他,他無所謂的說:「這個人,就算請了他,怕也做不長。」他掉頭噴口煙,龍貓地笑:「不過大家要學學解放思想。」
於是以後他的外號就叫「解放潛」。年輕的同事開會,談節目製作或者找新點子,爭持不下的時候,就會有人學沈潛,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很龍貓地說:「請大家解放思想。」問題很快就會解決。
不過,沈潛還是離開了,大導找他出去拍電影。主管請了幾桌酒菜,送他。為了他去深造法文的同事,已能勉強看懂《世界報》了,用法文問他其實為甚麼要來做這工作。他用中文答:為了吃飯,為了多看奇人,方便將來寫小說。
他的電影有沒有搞成已沒人記得。幾年後倒是有人見過他,在九龍灣一家非常熱鬧的酒樓,跟一個好漂亮的女人,和一個特可愛的大號嬰兒吃晚飯。酒樓部長為他們一家人添茶的時候,逗小孩玩,問:多大了?好巨型啊。據說沈潛答:他是哪吒,一生下來就這樣大。
也據說,那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就是晶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