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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政恆 作者簡介:寫散文、書評及電影評論,著有跨媒體攝影詩集《記憶前書》。
一艘又一艘大船迤邐前進,經過長江,也許從海上歸來,也許到海上去,歸航或是離開,不約而同地駛過上海,它們在黃浦灘頭畫下了許多漂亮的弧線和不太張揚的白頭浪潮。
這裡不一定是目的地,正如我也沒有目的地。
這是白晝的上海。這是夜上海。
「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我輕聲哼了幾句,心裡笑自己老土。時間隨蚥y頭上的江水回到海洋,流入無限,道理不難明白。
我已經忘記了是第幾遍來到這裡,站在這個位置。
嗯,外灘。我不是有錢人,也不想做一個糊裡糊塗的遊客。緬懷一下就好了,怪誰?只怪我城太喜歡清拆,留下中國銀行大廈和立法會大樓隔蚢q車路對峙,好像民國老教授和英國老紳士越過了封鎖的歲月時光,直至今天還在原地踏步,成為一片孤立的歷史風景。
差不多的建築,還是中國銀行,北邊是工商銀行,南邊是修繕中的和平飯店。
差不多的雕塑,還是兩隻大銅獅子,但建築是古典風格,圓頂、石拱門、希臘式柱子。室內天花有馬賽克壁畫,上海、香港、東京、加爾各答、曼谷、倫敦、巴黎和紐約八個城市的風景畫,還有十二星宿圍繞茪荈妖囿波羅、月亮神阿耳忒彌斯和農業女神德墨忒耳,建築師講究氣派與美感,而不是現代人口中冰冷的實用。
北面海關大樓的大鐘向我報時——現在是晚上八時正。
既然第一個晚上已經留給繁華的外灘,我可以將目光轉移到江南古鎮朱家角和蘇州,剩下的時間就安心留給跟現代文學和藝術相關的事物。
虹口的多倫路不長,但要花很長時間才能走完。中西合璧的鴻德堂只是進場的序曲,一間又一間老房子才是主旋律,Osage和老電影咖啡館是似曾相識的連接樂段,孔祥熙公館是帶有異國情調的尾奏。魯迅和兩個學生討論的聲音漸漸響亮,內山完造默不作聲向前躬身。瞿秋白從椅子上站起來。馮雪峰從拱門走出去。茅盾歪蚗Y,看見「NEON電管廣告,射出火一樣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綠焰:LIGHT,HEAT,POWER!」郭沫若拿荂m女神》,有點憔悴。葉聖陶呆若木雞,一句話也不說。沈尹默微微一笑,手中沒有毛筆。丁玲坐在suitcase上等待胡也頻,張望路過的情侶。左聯五烈士是熱血的革命靈魂,柔石的肉身等待十個彈孔。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會址無聲肅立—魯迅不再侃侃而談,他的一生已經陳列在紀念館裡,書作擺滿了長長的走廊,為了忘卻的記念,他寫道:「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
我不是張迷,在靜安寺站下車,拐一個彎,就看到張愛玲在四十年代居住過的愛丁堡公寓,現在的常德公寓。地下開了一爿書坊咖啡館,我看了一眼,原來是如此,便轉身離去。
1942年,張愛玲遷入愛丁堡公寓,以後陸續寫下《流言》各篇,談上海,談香港,風花雪月一番。整整二十年之後,身在香港的曹聚仁為《循環日報》寫「上海春秋」專欄,輯印成書,堪為不正規但富趣味的上海地方誌,他說史地,品人物,談銀行、報紙、交通、服裝、寺廟、名園、飲食、戲劇、遊樂場,雜話連篇,不一而足。我對道路最感興趣。曹聚仁在〈霞飛路〉開篇寫道:「我在香港十多年,最頭痛的是一些以洋人為名的路名(雖然這些路名,都有來由)。我到上海第一個月,就住在一條英租界中最長譯名的馬路,叫做麥特赫司脫路。」我記起差不多每天都經過的屯門鄉事會路也是長長的六個字,而麥特赫司脫原來就是傳教士麥都思(編按:即W. H. Medhurst)。至於澳門的路名,就更加叫人摸不蚗Y腦了。
平安夜。永嘉路371號田漢寓所,門上寫荂u建於1927年。石庫門里弄住宅。1928年著名劇作家田漢創辦南國藝術學院。」那時候,學院院址是「上海法租界拉都路西愛咸斯路371號」,在這裡,師生崇尚波希米亞精神,還未左傾的田漢推動小劇場演出,徐悲鴻開始繪畫《田橫五百士》。現在這裡只有一支街燈讓我看清楚黑暗的石庫門,還有不絕的寒風,絮叨叨說茬s綿的話。
平安夜的泰康路田子坊。本來以為這裡是藝術區,但更像一個食坊。藝術品都只是商品、裝飾,設計性太濃,藝術氣氛更少。如果徐悲鴻在此,他會怎麼評說?
平安夜的肇嘉濱路只有梧桐與街燈,沒有車,路上也許遍佈歷史的靈魂。我最喜歡這一刻的上海,夜色與昏黃的燈光抹去了一切事物,樹影綽綽,彷彿要帶我穿越荏苒時光,聆聽未了的歌聲。徐家匯公園裡的百代小紅樓於今還在,留聲機只會播放時代曲。
平安夜的徐光啟墓。十字架、石人、石馬、牌坊在黑夜中默默企立,諦聽大教堂傳來子夜彌撒的歌聲。藏書樓的木門和玻璃輕輕發出回聲,但無人聽見。
平安夜。幾個外國人從教堂走出來,門外有幾個乞丐聚攏跪求,看見他們,我就不想走進教堂去,是的,我們應該一起被放逐。然而,今晚是充滿希望與和平的,即使我們是罪人。
平安夜的紹興路。漢源書店還有不少青年人在埋頭苦讀,船開來手工皮鞋工作室裡還有人亮燈,我想起身上有皮革的獨特氣味的公公,可是你的面孔已經模糊了,我記不牢,別怪我,那時我年紀太小,我知道你曾經是上海鞋匠,也許你曾在這裡工作,也許我應該叩門跟你問好,問你最近如何,一切都好嗎,但沒有人,一個都沒有,然後,燈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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