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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楊智恆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周末下午,段綿買了鮮花和蛋糕,踏著高跟鞋,來到元朗這新入伙的豪華屋苑,參加一個朋友聚會。
電梯到三十五樓,門打開,是條鋪了意大利雲石的長廊,隔五步是鮮花,隔十步是油畫。真不賴的豪,段綿想,也夠俗的,她心裡笑。
長廊似走不完,那每五步的鮮花倒愈來愈密。本來是玫瑰、百合、跳舞蘭和滿天星,後來全變了落櫻,像細雨。她撥開,再走,拐了個彎,豁然一個大廣場,小孩各守著自家水桶,在排隊,有打架的,有嬉戲的。龍頭的大人用膠喉接上街喉,為小孩猛水沖身,小孩快樂地叫。
不知哪兒傳來收音機報時,是一九六幾年八月某日。今天是四天一次的供水天,只四小時,請市民守秩序。
段綿非常心急要找哥哥段剛,他們四小時內要做的事太多了。首先是幫媽媽自家儲滿四天用的水,然後趕緊去幫李老師挑水,最後是去幫徐美霞一家。不過他們非常熟練,只要馬上找到哥哥,時間應該夠。
段剛十三歲,已有美少年的流線身段。他原來也在找妹妹,老遠從六樓家的騎樓喊她。七歲的段綿跑上去。
到了家,媽媽正來回在廚房和廁所之間,張羅一桶桶一缸缸的水。英坭地全濕了,媽媽於是順便拖了地。新鮮水有股嗆鼻的活潑氣味,段綿踮高腳,伏在比她高的水缸邊,用手舀生水喝。
「不能喝!」媽媽罵了。「快去那邊補水袋。」
這兒六樓,水壓不夠,水很慢。四樓的水較猛,哥哥每次都去四樓的同學康仔家中,擔好幾桶水上來,才夠。段家八口人呢。爸爸和上班的幾個大哥哥姊姊回來,水不夠,會罵。剛哥哥已經踢踢躂躂先跑下去。
段綿快快去補那比人高的膠水袋,心想做完就馬上去康仔家找哥哥。膠水袋這夏天太勞累,時脹時縮的,會突然這兒那兒的爆個小洞,射出彎彎的水絲。段綿剪些白膠布,小塊小塊的,脫了拖鞋,赤腳黏爬上水袋,這兒貼那兒貼,很快完工。
本來要馬上跑下去的,收音機卻響起廣播劇的聲音,是《碧血芳魂》的主題音樂,有尹芳玲!段綿甚麼都不理了,拉把小木婣放在收音機櫃下面,聽尹芳玲淒婉的哀求:
「督軍,你大人有大量,放過我們吧。」
然後是一陣怒碎杯盤的聲音,段綿知道在廚房的媽媽要熱炸發作了,趕快放好木婣,衝出門口,逃一頓打。
到四樓,哥哥正為康仔媽媽換廚房的燈泡,康仔就幫哥哥在廁所把鐵桶注滿水。段綿進去看,已經有六桶滿滿的,即是來回要跑三趟。康仔爸爸麻將剛收場,搭子散了,麻將牌還未收拾。人靠在木椅上,舒服地吃橙。
「妹妹,給你。」康仔爸爸給她遞上三瓣金黃的橙肉。她本能退了一步,跑到廁所挽起一桶水就走。
「哥哥,我拿水給李老師!」李老師也住六樓,她兒女大了,很少回來,丈夫有哮喘,段剛有時會給老師送點水。老師和先生都是斯文人,喊一聲「樓下閂水喉」也會臉紅,怎會夠水用。
段綿其實才一年級,還有好幾年才讓李老師教,但老師早認得她了。每次她跟哥哥擔水來,老師都賞她三顆瑞士糖。老師總會打開一個方形鐵罐,待她抹乾手,便讓她掏罐子挑顏色。段綿每次都掏一顆橙色,兩顆橙色,三顆橙色。很快鐵罐裡的橙色瑞士糖就沒了。不過,她今天不想吃糖,因為口袋裡藏著好東西。
「老師吃餅,哥哥出來吃餅!」她剛才挑水上來的時候,在走廊碰見用扁擔叫賣雞仔餅的伯伯。伯伯好久沒見她,很歡喜,放下傢伙,讓她選三樣喜歡的,不收錢。
她放下水桶,蹲下來挑。前面的筐有肥肉夾心杏仁餅、粉紅軟心香蕉糕、南乳崩砂,後面筐裝滿熱的鮮烘雞仔餅。
「伯伯,我三樣都要雞仔餅。」
伯伯用張白方紙,包了三塊雞仔餅,她也不怕油,小心放進褲袋裡。那扁擔連筐不輕,她是為伯伯上了肩,見他走好,才挽起水桶到老師這兒來的。
「老師吃雞仔餅,哥哥吃雞仔餅。」她攤了出來,拿起一塊就放嘴裡,還暖的。老師只笑不吃,收起糖罐,讓哥哥吃了另外兩塊。
老師家也開了收音機,那《碧血芳魂》已經尾聲了,尹芳玲還是在哀求督軍放過她。段綿不知道督軍是甚麼,不過還是蹲在收音機下,聽到主題曲播完為止。
哥哥這時已來回家裡幾轉了,康仔家的水已挑完,大功告成。
「老師再見!」段綿爬高替老師扭細了收音機聲量,跟哥哥到二樓徐美霞的家。
這兒可真有做買賣的熱鬧。
徐美霞是段剛班上的班長,男孩性格,人爽。家裡環境不錯,爸是洋行倉務員,媽在木球會做阿姨,都是頭面乾淨又好客的人,還說一點英文呢。徐美霞有一個姊姊兩個哥哥,家裡還有鋼琴,是徐美霞的姊姊要學的。段綿從沒見過鋼琴。第一次上徐家,美霞的姊姊剛練完琴,啪的把琴蓋覆上。段綿走過去摸摸紅絨琴套,問:
「這琴要多少錢?」
「不知道!」徐美霞的姊姊答。
可徐美霞的姊姊倒真會做生意。她們家在二樓,水壓最好。每逢供水天,徐家都幫一些高層的住客送水,說是不收錢,可大家都識趣,紅包禮物還是要的。因為段剛跟徐美霞蠻投契,他供水天有空就上徐家幫忙四處送水,賺點錢。他跟徐美霞說過到康仔家取水和給李老師送水的事,她沒所謂,反正不是她家的水,不過著他別跟姊姊說。
段綿特喜歡徐家的氣氛,這兒有一種生氣是她家沒有的。徐家種甚麼都很上路,綠油油的。比方上自然課要種的蠶豆綠豆甚麼的,段家連芽都未發就灰掉了,可同一包乾豆拿到徐家,一沾水,就發得又根又葉的。所以同學要種甚麼養甚麼,統統拿到徐家來。徐家的騎樓就像學校的自然角,擺滿了同學寄養的花草蟲魚小烏龜,段綿每次都蹲著看得入神。有時,徐美霞的姊姊在廳裡彈琴,邊記錄著送水的次數,段剛和幾個鄰居的男孩挑著水桶跑進跑出,徐美霞就在騎樓打理這些蟲魚,段綿覺得那真是歡樂時光。
還有一件事段綿常記住,是徐美霞說過:「我家每頓飯後都吃橙。」所以段綿決定了,長大之後,要每頓飯後都有橙吃。
要回家了。供水天,家家都吃得好點,或者會有湯喝。段綿跟著哥哥扛著幾個空水桶叮叮咚咚上樓。今天還算快活的,吃上熱的雞仔餅,聽了尹芳玲,也沒給徐美霞的姊姊罵。
六樓真熱呵。因為是頂樓,吸熱,太陽下山後像個悶蒸籠。
段綿跟著哥哥踏進門口,爸媽大哥哥姊姊們都已經在喝湯,回過頭問,水挑完了?過來吃飯。
段綿終於找著了這元朗豪宅三十五樓B單位,朋友的聚會早該開始了。她撥撥頭髮,按鈴。門打開,裡面有一桌人圍著吃飯,此刻一起回頭看她。
那開門的問:「你找誰?」(每月首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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