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白蓉(作者簡介:中文大學研究生)
雛菊是有點神經質的,每一次到街市,她的眼珠只盯着水裡的魚。
雛菊看着魚缸裡的兩條魚,細細長長的,在偌大的空間自我麻醉。
旁邊的小孩張望着魚在吐氣,他對胖女人說:「好可愛啊,魚的鱗片一閃一閃的!」
「祥仔,石斑魚,買了它,煲魚湯。」
雛菊看得心慌,她聽見魚在哭泣嘶叫。
一個月前,雛菊在太子金魚街爭着和相親的男人分辨魚:「這是玫瑰魚、四間、斑馬、三角燈、飛狐、紅尾黑鯊。」年過四十的男人得意地說。
「這是鬥魚、接吻魚、珍珠馬、甲黑摩利、孔雀魚、紅劍、老鼠魚、玻璃貓和琵琶魚。」你輸了,她說你得請我吃日式自助餐。
男人溫柔地把玄米茶往雛菊的茶杯倒,雛菊疑惑地自言自語:「人花了一輩子為自己鑄造名字的玫瑰,人也為魚鑄造了不少名字的玫瑰,多不可思議。」
男人不耐煩了,把精美的玻璃茶壺一擱,說:「我去一下洗手間,你先吃魚生。」
結帳時,男人仍不見回來。
回來,母親向躲在房裡不吃飯的雛菊喊:「你的神經質就不能只表演給我們看?」
雛菊看見一條條赤裸裸躺在冰塊上的魚,她想,死得那麼不明不白啊。
雛菊眼巴巴地看着女人給魚檔老闆一點錢,她要回家煲魚湯、清蒸魚,照着「蘇Good」、「肥媽私房菜」的菜譜弄,她要家人滿足地說好吃好飽。她定會一臉溫馨,把剩下的魚骨頭用報紙包起,然後滿足地丟進垃圾桶。
雛菊想得顫抖,她看魚明明有眼、口、鼻、側線器官,還有鰓、鰭,這點美除了被短暫的欣賞,也只能吞到肚裡,不情願地來到胃,拉出時已湮滅。她想為死了的靈魚超度、破地獄,逢年過節奉上白菊花。
上社會語言學課時,她對學生們說:「語言是平等的,語言是種交流」,學生們點頭微笑。
她對學生們說:「萬物是平等的,萬物有種感應」,學生們再點頭微笑。
「我從不吃魚,因為魚和人是平等的。」
有個學生瞪大眼睛,顯然覺得她言不由衷,便問:「那教授,平時你都是餐風飲露的嗎?」帶着挑釁的口吻。
「Just a Joking!」雛菊圓場,哄堂大笑,氣氛活躍。可她真的覺得不幸在街市的魚,像非洲難民營的人,居無定所,危在旦夕。
大學不也有魚嗎?敬業樂群的魚,悠然自得。
牠們是拿了學士、碩士還是博士的魚?
牠們是高尚的魚,絕不是街市那些卑微可憐的魚。
雛菊見到血淋淋的魚向她貼近,向她傾訴不幸的身世,散發的味道怪得令她想吐。她感到心裡有東西在翻滾。
雛菊想起邪靈小說的陰暗情節,她是有點神經質的,她真的不吃魚。
忽然,那東西像波浪一樣衝擊着她的胃,她因缺氧而輕微抽搐,手腳像被石雕壓着。她想大聲喊叫,卻被那東西堵着,一股股熟悉的腥味在口裡攪和又攪和。
雛菊害怕地摸了摸頸上那條魚骨項鍊,她想它和魚骨頭有關係嗎?
「嘔!嘔!嘔!」雛菊真的吐了,她要死了嗎?
是幻覺。是幻覺。
「雛菊是有點神經質的,不好意思。」她想起母親對電話另一頭相親的男人解釋。天,有無數的靈魚從她口裡傾巢而出,畫面色彩奪目,整個街市被渲染成天邊的彩虹,空氣中散發着濃郁的魚腥味。
雛菊目瞪口呆,張大了口,手腳在劇烈顫抖。
那些靈魚,真的可以一口氣把街市形形色色的人用魚鉤,像旺角廟街的廉價衣物般倒掛起來。
那些靈魚,用銳利的刀,像切魚生般切着人的肉,一刀比一刀快速利落,血花四濺,看得雛菊怵目驚心。
雛菊聽見人在哭泣嘶叫,但她無暇付出她的愛心。曲折多變的人生啊,人長大了,總會把自己像魚一樣,吊上去的。
「這是遲早的事」,她想。天色漸漸暗了,雛菊從清晨一直從口裡吐出一條條的靈魚。
很明顯,她樂此不疲。
過路的人都說:「雛菊是有點神經質的啊,重複的嘔吐遊戲,多浮誇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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