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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餐牌同學(作者簡介：懶惰的學生。需要寫字時跑去玩電腦，主修資訊科技時卻重投文字的懷抱。志願是投身傳媒行業，「揸筆搵食」。)
偌大的劇院內一片寂靜，呼吸是最詭異的音源，我在黑暗的舞台上暗自發抖。直至布幔緩緩捲起，樂聲開始流動，猶如音樂盒被啟動了發條一樣，我慢慢抬起頭來，踮起腳尖，賣力地起舞。每一次旋身，心裡都不由自主抽一下，腦中揮之不去的都是那句說話──「這樣並不夠！」
「這樣並不夠，再壓低一點。」「這樣並不夠，再放軟一點！」「這樣並不夠──」，我的整個童年都滿是芭蕾老師的斥喝聲。他永遠覺得我不夠好，無論如何努力，都像距離他的目標很遠似的。他總是重複問着我到底有沒有好好練習，儘管我付出的是我課業時間的一倍；儘管我花光了娛樂時間來拉筋，壓腿。別人的童年都是快樂時代，我的，卻是鬱瘁年代。每天在鏡前跳着，不停地，我多羨慕可以安安樂樂坐在輪椅上的姐姐，雖然我清楚這樣的想法實在可恥。
如果我是天天拚命前進的苦命馬兒，姐姐一定是悠哉的木馬，有人推才動一動的木馬。我跟姐姐的感情談不上好，卻也不能用惡劣來形容。姐姐比我大八年，我整個幼兒時期都不是和她住在一起，印象中她是在我初小時才「回家」的吧！或許是肢體條件促成了她的自卑，她很少和別人說話，和家人也一樣。爸媽特地為她僱了看護，二十四小時守着她，所以她也可以整天待在自己的房裡，完全足不出「房」。看護偶爾推她到花園曬曬日光，那也就是我們共處的全部時光──一星期不到兩小時。很多時我根本不知要跟她說甚麼，大多是天氣啊功課啊每樣搭個兩句不着邊際的話。姐姐比我更不會說話，她多扮演聆聽者，偶爾再問我跳舞的情況。聽了「舞」字我老是不自覺敏感起來，心情沉下去，大概臉色也不遑多讓，所以姐姐後來也沒有怎麼過問我的練習，倒是我會三不五時向她抱怨舞蹈老師的嚴格。她聽了都回說「嚴師出高徒，你有天會明白他的好。」
嚴師是不爭的事實，高徒這夢想卻也是我的夢魘。為了成為高徒我練得四肢百骸都在作痛，糖果巧克力都不敢多吃怕胖了穿舞衣不好看。老師板起臉說這樣太值得，一切付出終究都為成就我自己。然而，成就自己從來只是舞者共同的謊言，跳下去，說到底，為的其實是攫住觀眾的目光。
就像此刻我拚命地扭動筋骨，企圖以近乎摧毀自己的力量去成就完美的旋轉，原因也不過為了是別人的注視。當然，「別人」可以代表群體複數，也可以是單純地指一個人。
「請你一直看着我」，也許是崇拜的關係，也許是日久生情的關係；「請你一直看着我」，從某天開始成了我繼續日夜練習的最大動力。請你一直看着我，永遠不滿意也沒有關係，永遠追逐你身後看不清那個完美模範也沒有關係……當我意識到那個貪婪的願望，我想過自己是不是終於如姐姐所說了解到「他的好」，卻更懷疑我自始也不了解，只是在幻想「他的好」。
無論如何，那個豆芽式幻想最後還是成了心頭的大樹，拔也拔不掉。但栽種這樹苗的，到底是我獨自一人還是有他的助長，我始終沒有弄懂。始終──即便這一秒我身上已有銀白射燈的光芒，我也沒有信心他是真正在看着我，抑或是找尋着那個身影──他一直在我身上找尋着的影子。
舞台上的燈暗下了，換場了，他一定又借故致電姐姐報告我的表現。
健康的馬兒以為自己是木馬的模範，卻不知道自己的複製身世。能走能跳不代表就是世上的唯一，複製技術弄出了多莉羊，自然能有「多莉馬」。我一直認定幼年時姐姐沒住在家中是在國外療養，想不到她是在皇家舞蹈學院。本以為相薄裡都是她小時候零落的獨照，卻看到了一堆小孩習舞的情況、看到該在坐輪椅上的姐姐的表演照片、看到舞蹈學院前的笑容，還有，他看着她的眼神。
「原來你認識他啊？」想不起那悶熱的下午如何打開話匣子，卻記牢了要如何努力才可故作輕鬆，還有姐姐的驚訝表情。「他？」「老師。他曾經和你一起跳舞？」「嗯。」她回應得簡單。「嗯。」複製了她的單字回應，我便走回房中。我突然覺得他驅使我追逐的或者不是甚麼舞蹈家典範，不是遙遠的目標，而是咫尺的。
「她愈來愈有你的樣子了。」我的想法最終得到證實，那是我首回看到他跟姐姐說話，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笑。姐姐卻不識趣地打斷他的笑容，「她喜歡你，雖然她沒有說，但──」我記得他倏地止住笑容的表情，也記得那一秒心跳停頓的感覺。我根本不敢去聽他的回應，更不想知姐姐還會說甚麼。最該知道的事，我選擇了忽略，也許最後是我自作聰明，也許我其實會聽到好消息，只是我有強烈的預感那是我不該知道的事。
幕簾似乎要開了，燈也亮了。我明明知道不該去看那個座位，我早有預感那兒沒有人，然而卻沒有像當天決斷，不自主地看了過去。然後，我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直到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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