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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吾妻鏡》看清末的婚姻觀和性道德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訪問學人 張仲民
提到民國時的「性學博士」張競生，很多人都可能是如雷貫耳；但若提到楊翥（凌霄）其人，大概沒有多少學者曉得；知道楊翥曾經著有《吾妻鏡》（與一日本古代史書同名）一書的，更是屈指可數。不過就是這本《吾妻鏡》，其內容頗有迥乎時流之處，堪稱奇書，是近代性別史上一份重要的文獻，非常值得性別史、性學史與書籍史的研究者重視。
楊翥是浙江海門人，同當時浙江名士孫寶瑄、宋恕、章太炎、陳介石等有不少交往。其中，孫寶瑄非常推崇楊凌霄，把楊比喻為鷹，將之與章太炎、宋恕並列，「凌霄如鷹，枚叔如鶴，燕生如雁。」對於楊所著《吾妻鏡》，孫寶瑄尤為嘆服，在其《望山廬日記》中留下了許多閱讀記錄和評論。
《吾妻鏡》一書雖列為三十八章，其實每章字數都很少，多為200字左右，全書大約6000字，但詳閱該書各章的具體內容，以今日的「後見之明」來看，實有石破天驚之處，特別是「私奔為動物公理」、「一夫數妾之國亦宜一女數夫」、「男女貞淫無關品學」、「女子有外交，父母翁姑無問罪之理」、「情慾為生天地、生萬物之起點」等章，對於傳統的禮教秩序和人們的思維慣性來說，不啻是大逆不道的背叛。比如「論私奔為動物公理」章言：
凡動物交合，皆陰陽二電相吸，電止不能自動，電動不能自止。惟人最偽，必告父母，必待媒妁，自賊其本性，不知陰莖與陰道之適合與否，已非親歷其境，且不能知，彼父母媒妁何能越俎代謀？我不解嚴禁私奔之國，以為兩私相合，此固私事乎？抑公事乎？若固私事也，則私奔乃動物之公理，而不得為之邪僻也！
又比如「論一夫數妾之國亦宜一女數夫」章公然宣傳「一女數夫」之合理性，其所據理由雖不妥當，但這種觀點無疑也是對男權獨大社會的一種抨擊：
華人一妻數妾，大傷公理，為各國所鄙。倘使華女亦可一女數夫，則不獨無傷公理，且有大同氣象。夫造物聚數百年靈秀之氣，生一才子、生一佳人，而使一人得之、千萬人失之，使天下愛才愛色者齊抱不平之憾，有傷天地之和，此凡夫之陋見，而非動物之公理也，有志大同者，其三複我言焉可？
在稍後的「論一女數夫大近人情，一夫數妾不近人情」章，楊凌霄更有石破天驚之論，從生理角度來建構「一女數夫」現象的符合情理，而「一夫數妾」不合人情：
夫婦者以合歡為目的也，女子一宵能迎數夫之歡，其數夫，情也。男子一宵不能迎數妾之歡，其數妾，非情也。
再如「男女貞淫無關品學」章，楊凌霄還將「男女貞淫」與否與人品區分開來，一反傳統倫理的見解：
夫男女之相愛，其血液中磁氣相感耳。氣之所感，物不能自主，濃者易感，淡者難感。米國為五洲最文明之國，且有自配之權，然每年男女逃亡之數尚有五百人。博士查其品學，未嘗出於人下，不過一時電氣吸力所致，及電氣平流之日，又冰消瓦解，而不能自問者矣。
《吾妻鏡》還公然鼓吹情慾解放的必要性與自然性，批判禮教綱常禁欲論的虛偽及無知，認為「情慾為生天地、生萬物之起點」，社會不當禁欲，否則只會培養出更多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太陽與地球無愛力，即無天地，天地無愛力，即不生萬物，萬物無愛力，即不傳種類。愛力作何？情慾而已。今日偽君子諱談情慾，以淫書為痛恨，當先痛恨其父母，要知其父母亦以一點情慾結成。惟其父母情慾略淡，故其子孫性情中不能無偽氣耳。雖然若縱慾無度，則愛情亦敗，而種類亦漸衰。試觀蕩婦與蕩子，而恍然矣！自古及今，動植物之古有而今無者，不能以數計，推其滅種之由，非情慾過甚，必情慾過衰，將來滅此人種之起點，非節慾之偽君子，必縱慾之真小人歟？
以上所舉的議論，如公開提倡婚前性行為、婚姻自由、情慾解放和共夫共妻，以及主張一女數夫，從自然進化論角度來反對男權獨尊，主張情慾存在的合法性，將人品、學問與個人的性生活區分開來，這些主張無疑是在鼓吹一種新的婚姻觀和「性道德」。這些見解即使放在今天，亦是很激進的，遑論在清末社會？
在書中，楊凌霄還有許多將性、感情、婚姻等與傳宗接代、國家興亡聯繫起來的論述，還談及男女乏嗣原因、避孕、懷孕、纏足等多種問題，許多表達都基本符合現在認可的衛生與健康常識。他亦結合西方的一些粗淺自然科學知識和進化論觀念，參以他掌握的中國傳統房中醫學，對很多問題都提出了他自己的看法，其中一些觀點不乏遠見卓識，但也有許多觀點有失片面，甚或充滿荒唐。限於篇幅，這裡不一一列舉。
楊凌霄的標榜以及《吾妻鏡》一書，雖然得到了像孫寶瑄這樣的趨新讀者的擁護，但也招來另外一些讀者的口誅筆伐。如《新民叢報》上就曾發表過一篇名為《青年之墮落》的未署名文章，即對《吾妻鏡》大加撻伐，認為其誨淫誨盜，作者為「妖孽之人」，書則是「妖孽之書」。
《吾妻鏡》曾在《中外日報》、《南方報》等清末報刊上做了大量的廣告；再據《吾妻鏡》在《中外日報》上刊登的書籍簡介也可知道，該書在杭州圖書公司、《中外日報》館及上海各書坊均有銷售。另外，該書也曾被列入開明書店的新書目錄附在《金陵賣書記》後，很可能還被開明書店帶到了南京、汴梁等地銷售。於此可推知，該書在當時的銷量應該比較大，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之後一批相繼以「鏡」命名的書和文章不斷在清末文化市場上出現，如《國民內長鏡》、《現世支那鏡》、《新孽鏡》、《襟紳鏡》、《青年鏡》、《醫界鏡》、《蒙學鏡》、《蒙養鏡》、《學界鏡》、《生活鏡》、《無師自通照相鏡》、《國民鏡》、《女兒鏡》等等。清末的讀者也留下了關於此書的一些評論記錄，只可惜它並沒有引起後來研究者的注意。在民國時期大力提倡性學的人物張競生，其主張事實上並沒有超出早他二十年的晚清人物楊翥，只是由於歷史記憶的遺忘，楊翥在這方面的見解倒不太被後人所知，如果說張競生是「中國出版史上的失蹤者」，楊翥更是等而上之了，幸虧還有《吾妻鏡》存留下來，才使我們能重新知道清末時人曾經有過的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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